戴锦华演讲

作者:戴锦华 来源:红色文化网 2013-05-02

按:该演讲发表时间大约是2006年

大家好!不是第一次参加乡建的活动了,但是每一次都会有很多触动、很多感触。因为我所面对的是一种不一样的氛围,一种不一样的人群;坦率地说,是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眼睛。每次来都不受任何的拘束,都能从大家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这么热的天,大家从全国各地、天南海北跑到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听这样一些奇怪的人讲奇怪的事。想必你们也有一些奇怪的困惑或者奇怪的追求。所有这些奇怪都要加引号,因为这些奇怪只是相对于今天的世界。很多时候,这些奇怪的人聚在一起他们的素质并不高,并不是多么超越,而可能是一些非常朴素的感情,一些非常朴素的困惑,一些非常朴素的愿望。所以,今天我就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对于今天的世界或者是今天的生活的看法。更准确的说是和大家分享一些问题,分享一些思考,分享一些渴望。我大概就给我自己这样的一个定位。最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在拉丁美洲被称为“切格瓦拉第二”的墨西哥农民运动领袖,又叫副司令马科斯。

  现在先从我原来准备的一些话题切入。我经常重复一句话,而且是真诚的,并不是伪善的。我说,我们生活在今天这个年代,这个年代应该是个最美好的年代,但是这个年代是个最黑暗的年代。这个年代似乎是一个有最多的可能性的年代,但这个年代是关闭了一切希望的年代。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会看到在世界范围之内,这个年代的开始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冷战的结束。人类似乎终于结束了两大阵营对峙,而两大阵营之间的平衡是靠原子弹来维持的。很早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一部幻想片。它说,一个小孩是电脑天才,他在上网的时候无意中接通了美国国防部,于是他进入了美国国防部原子弹装置系统中。在他看起来,这就是个电子游戏,所以他就启动了发射点,带有核弹头的导弹就升出来了。苏联也启动了他们的核导弹装置,人类就进入到了核战争的边缘。如果爆发核战争的话,全世界冷战时代的原子弹的储量是能把地球毁灭30遍的储量。这是一个美国电影。美国一个官员就跑去和小孩沟通,说你不能这么干哪。小孩不干,说“我得玩啊。让我玩下去,我正玩的过瘾呢。”最后这个官员费劲心机才说服了小孩把原子弹收回来。冷战年代看起来是一个充满危机的年代,战争一触即发,人类随时处在毁灭的边缘。到了1990年冷战结束了。冷战结束有个非常明显的标志就是苏联解体了,东欧改变了。那么冷战结束这个20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历史事件还有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场景的标志即柏林墙的倒塌。不知道大家当时是不是太年轻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我看过一个大型的记录片,看后非常的感动。那一天,东西柏林的老百姓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来掘柏林墙。那一天全世界的传媒都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幅画面。当柏林墙刚被弄开一个洞的时候,一个不知是东柏林还是西柏林的人从洞里探出头来,满脸都是笑,眼睛里都是泪。真的非常感动。五十年代的中国诗人艾青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柏林墙的诗,“风吹过,云飘过,鸽子飞过,但是骨肉亲人被隔绝在两边。”柏林墙倒塌的那一刻人们认为是一个美梦成真的时刻。人类结束了冲突与对峙进入到了和平与发展的年代。

但是十六年过去了,跟着柏林墙的倒塌所到来的并不是在那一刻人们所梦想到的东西。接踵而来的是一个急剧的全球化过程。这个叫和平与发展的全球化的过程。滚滚的资本的洪流终于涌过了柏林墙。人们以为我们进入了空前美好的年代。这个空前美好的时代有一个不曾说出的前提就是冷战终结了。冷战终结和任何一场战争结束一样它会产生一个胜利者,一个失败者。这个胜利者就是全球资本主义;这个失败者叫什么,有人说叫苏联社会主义。有人会讲到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种种弊端,好像苏联的解体是必然的。和每一场战争一样,战争结束必然产生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我必须很遗憾的告诉大家叫——历史。那么历史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它只讲一件事即胜利者取得胜利的必然。接下来一定伴随一个行为就是审判失败者。大家刚才唱了一首歌“切格瓦拉”,那么大家是否知道在拉丁美洲还有另外一个英雄和切格瓦拉一样受到整个拉丁美洲人民的热爱?是著名的和平主义的社会主义斗士阿连德。阿连德是一个民选总统,是通过资产阶级合法的手续产生的一位总统,在军事政变当中被推翻。被美国所支持的军事当局发动政变包围了总统府。在拉丁美洲是一个政变非常频繁的国家。切格瓦拉牺牲的玻利维亚有一个数字让我非常惊讶。在70年当中这个国家产生过79个总统,还包括一个总统任期长达九年。可见政变和政权的更迭是多么的迅速。政变不奇怪,政权的更迭也不奇怪,世界上有一种特产叫流亡的拉丁美洲总统。但是民主选举的社会主义斗士阿连德在总统府被包围的情况下他调了个直升飞机,在总统府的屋顶上把总统府的人员一批一批地运走,最后一架飞机上运的是他的妻子儿女。大家都劝他,你逃吧逃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我不愿成为另外一位拉丁美洲的流亡总统。

非常有意思的是,阿连德比切格瓦拉年长十几岁,但是在他们俩战斗的一生当中他们多次有命运的交叉。他们俩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信念,因为切格瓦拉相信武装斗争,而阿连德相信民主抗争、和平斗争、议会道路。但是有两个有趣的事实。

一个是切格瓦拉曾经把自己的一本著作《游击战法》送给阿连德,在扉页上签字“通过不同的道路我们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这说明切格瓦拉对于阿连德的道路也有很深的认同和理解。但是,可悲而又发人深省的是,尽管两人信念不同但是结局确是如此相象。在总统府全体人员以及自己的妻子儿女离开后阿连德拿起枪来戴上钢盔和总统府卫队武装保护总统府。最后,一个子弹打碎了钢盔掀掉了他大半个头盖骨。他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然后发动军事政变的军人防火焚烧了总统府。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阿连德和切格瓦拉一样是尸骨无存的英雄。但是大家知道1997年,古巴、玻利维亚、阿根廷三国的地理学家用一年零七个月找到了切格瓦拉的遗骨,并将其迎回了古巴。阿连德的遗骨就永远的埋葬在那个变成废墟的总统府里了。30多年过去了,于当年发动军事政变并通过军事政变非法地统治了智利十多年的刽子手不仅杀害了阿连德,不仅杀害了总统府的人,而且上台后开始了漫长的肮脏战争时期。每天都有人失踪,每天都有人遇害。是一个真正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但是,三年前我刚好在同一个时期注意到了两条新闻。一条是民众强烈呼吁要把伪总统提交法庭并以戕害人类罪控告他。但是很快就以健康缘由撤销了审判。但是同时他们审判了一个有同样的历史罪行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人物就是当年红色高棉的一个重要的领导人,以戕害人类罪得到了公开了审判。这组例子告诉我们,审判,永远是针对着失败者的审判。而审判失败者本身是最为卑鄙的、最为安全的行为。失败者已经失败了,你怎么审判他怎么例数他的罪行都不会有任何危害。你不光不会遭到惩罚你还会收到胜利者的褒扬。你控诉的越多,你得到的奖赏越多。

但是另一方面,很多人都没有看到,即使你从内心深处完全无法认同于以苏联模式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制度,即时在你内心深处你深深地了解这个制度本身内部存在着很多严重的问题,或者说在理论与实践当中认为这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不论你怎样讲你都要注意到一个基本事实,而这个事实我认为是刻意地被忽略的,就是与其说失败的是社会主义制度,不如说失败的是近300年来人类的梦想。300年来,尤其是近150年来,人类寻找着一种相对于资本主义更加优越的另类选择。那么社会主义的实现是对这个梦想的实现。但是它的确存在种种问题。但是它确实是100年来人类的梦想,人类的思考,人类的尝试。如果说它不能完全代表100多年来人类的梦想,人类的思考,人类的尝试的话,社会主义阵营的失败同时意味着150多年来人类梦想的失败。

大家唱的《切格瓦拉》这首歌最早出现在一个戏剧当中,在这个剧中,反面人物有几句台词很有意思,一句是“全球共产主义运动登堂了”,另外一句说“一百年来你们就该学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没有和平的可能性,你们就歇着吧!你生得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命。”所以我说,冷战的终结和冷战终结后关于冷战的书写及其一个新的权力格局的出现,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中国的现实。世界格局的变化与我们日常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我说,这是一个颠倒了的太平盛世。因为结束冷战,人类和谐,我们进入和平与发展的年代确实是人类的梦想。但是,当这个梦想似乎到来的时候,它实际上同时带给了我们一个完全颠倒的形态。那么颠倒的形态表现在哪里?就是当年使得共产主义运动成为全球性的运动,成为全球优秀的人们前仆后继的运动。一方面固然是思想、理想、信念的感召,但是另一方面也是促使大家来到这里的原因就是世界上的问题,世界上的苦难,世界上多数人所遭遇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冷战终结了,原来我们希望的解决方案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案,但是问题还在,所有的问题都并没有解决。相反,这个颠倒的太平盛世,在以另一种方式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加剧着这些问题。冷战终结,一个真正的名符其实的全球化开始了。

我在这要说明一点,在我看来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全球化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以全球作为它掠夺的对象,就以全球作为它的市场。从资本主义一开始就伴随着掠夺,市场的争夺和杀戮。所以,这样的问题在拉丁美洲是最明显的。人文学科的学生、学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我们比西方人还熟悉西方的历史,因为我们非常的心胸开阔。从五四运动甚至是晚清开始我们就有大量的仁人志士把目光投向世界。我们相信世界上应该存在着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法,我们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先进的模式可以让我们学习。我在西方讲学的时候说到他们国家的一些名著或者领袖等时台下那些西方人都不知道。因为太古老了。为此我经常得意我们的教养多好,但是接下来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如果论文明的古老,文明的辉煌,文明的灿烂,那么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的行列当中当之无愧啊!但是为什么他们没有以我们的甚至是我们一半的热情来学习我们的文化呢?这背后的热情,打开胸襟投向世界的态度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我不得不意识到这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权力结构,我本人也把这个权力结构内化在我心中。我还这样的相信西方的文化,这样的热爱西方的文化。我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关注西方的文化,而是我们因该面对我们国家的问题。

原因有二:从鸦片战争帝国主义打开中国大门那天起,所谓帝国主义、西方列强就不再是一个外在于中国的力量。而开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成为中国的内部。我一直有这样一个说法,不要以为美国在我们的远方,美国在我们内心的深处。什么意思?就是我们的整个知识,我们的整个思考方式,我们的整个生活方式,我们日常生活的细节,我们对于文化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美国影响的。我记得我看到一个新闻报道说,现在青春期反抗的语言是:“别以为我还是吃麦当劳的年龄,我已经长大到可以吃必胜客了。”也就是美国的两家连锁店,两个最著名的连锁品牌也是美国人自己嗤之以鼻的垃圾食品已经成了中国青少年青春期反抗的一种符号和语言。更有趣的是,这种说法非常有力量。一说大伙都明白。甚至在那些麦当劳和必胜客尚未深入的区域。所以我说,最重要的是生活方式。但这还不是最最重要的,有一个基本的事实不知大家知不知道,中国国家最主要的外汇储备是美元,不是欧元,也不是任何一种其他国家的货币。中国的外汇储备存在哪里?存在美国的联邦银行。中国国家的外汇储备几乎全部是美国联邦银行的债券。在这种情况下,你能说美国在我们的远方吗?大家不要忘记今天的世界已经不是一个金本位的世界,今天的世界是一个美元本位的世界。我们出口加工的每一个商品换回来的是美元,是美国制币厂印出来的纸钞。而人类的一切劳动都只能折换为美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不用说哄美、亲美的情绪,我们已经可以说明:西方、美国、欧洲不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存在。而已经成为一个深刻的内在于我们的存在。

当我们说冷战终结,社会主义阵营失败的时候,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是,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是在失败的一方,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当年包括我本人我们都为这个失败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们都相信这个失败只是一个邪恶的力量,而人类的正义力量将获胜。但是接着我们看到的那个以人类的正义、自由民主来自称的资本主义,并不关注除他自己以外的其他地方的民众。讲一个小小的例子大家就会知道。

我们中国的电信业是垄断的。中国的电信业由国家垄断非常不合理。大家大部分都有手机,用手机的人都知道双向收费非常可恶。不知大家是否知道一个相关的事实就是当中国电信行业刚刚引资的时候,中国电信行业已经推出了一个单向收费的计划,已经准备进入实施阶段。但是投资中国电信行业的美国一家垄断公司说:“怎么可以?我们来了你单向收费,我们就看中你双向收费,就看重你的高利润才来的。”所以因大量的外资的进入,因大批的合资企业的形成,中国的手机的单向收费延迟到今天。七年了已经。所以说,自由竞争的局面并不是声称自己奉行这种局面的国家所乐意交给其他国家的。相反,资本关注的只是利润。这就是我所说的颠倒了的太平盛世。颠倒的太平盛世在于问题没有解决,问题在于新的方式被加剧。因为这个世界缺少制衡的力量。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不知大家知不知道。社会主义阵营吸引的国家或许没有给自己的民众带来太多的自由,带来太多的物资便利,带来太多的福利。如果说那时的生活悲惨,那么如今的世界又怎么能说不悲惨呢。我们虽然不再需要很多票证来购物,但是还需要一种唯一的票证,那就是钱。今天,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东德。东德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就是:以前我们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现在我们自由了,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说社会主义国家没有给他的人民带来什么福利的话,但是社会主义阵营却极大的造福了资本主义阵营。它作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牵制着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状况。为了在国内形成一种和社会主义阵营竞争的意识,政府就必须迫使厂方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利润,健全各种各样的社会福利制度。也就是在资本主义的制约之下形成了现在的NGO组织。NGO组织最有代表性的形式就是和平队。今天的全球化的世界像展现给我们一个大屏幕,大屏幕之上是丰富多彩,精彩绝伦。大屏幕在展现给你信息的同时也像一块墙挡住了后面的东西。而大屏幕可以是50块,可以是1000块,能够入选的只有符合主流逻辑的,被主流所选择的。而在后面的图画可能是成千上万种甚至更多是不能入选的。正因为眼前这一幅令你眼花缭乱的图片你就很可能被心甘情愿、毫无戒备地忽视其他的图画。据联合国统计,全球只有十亿人口被卷入全球化。也就是说全球还有40亿人是被这个过程所抛弃。也就是说他们仍然生活在一个非常艰难的、痛苦的状态之中。和冷战前冷战中的不同是什么?在于这一次他们没有了获救的希望。法国一位经济学家提出了马拉松理论。大家可能听说过,今天的世界就像一场马拉松。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参加,然后越跑越少,越跑越少,最后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在跑道上。主流理论认为,衡量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现代化进程的成功与失败有一个简单的标准。这个简单的标准就是,这个现代化进程是否把多数人带进来,是否让多数人获益。这是一个简单的尺度。那么看一看今天的中国看一看今天的世界,我们不得不发现,这个过程并没有把多数人带进来。不仅没有把多数人带进,而且还让越来越少的人从中获取暴利,而多数人无法获益。而且大家要注意的是,当我们说全球化进程已全方位推开的时候,并不是说有一些人被留在了原始的生活状态中,如果他们被留在了原始的生活状态当中那还好。因为原始的未必是落后的。生活的质量并不是都能用GDP来衡量的。问题在于他们被留在的那个原始的状况已经并不原始了。它们也同样被现代化进程冲击摧毁了。一个原始的生存状态,原始的土地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仍然在这个现代化过程当中只不过被抛出了现代化过程的受益者的行列。如果说全球化有两种,一种是以10亿人为标准的,那么另一种就是以40亿人为度量的。但是要提醒大家的是,这40亿人的生活状态, 这40亿人的希望与失望是我们看不到的,是在大屏幕背后的,是被屏蔽的。我们很难用中国这个字来概括在中国这个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我们有很多方法去划分不同的中国,有一种划分就是城市中国和乡村中国。这是相当不同的世界。而今天在世界范围内的中国几乎被极小的区域所覆盖了,这个区域就是北京、上海、珠江三角洲。这是一个高速发展的中国,经济高速成长的中国,灯红酒绿的中国。今天一路开过来我都傻了,我大概两年前来过这里,今天是完全不同的,是一个北京的全新的卫星城。在这里区域经济以这样的速度开始成长,但是其中包含着两个过程,,我将其称之为内部移民和内部殖民。内部移民就像在世界范围一样有两种移民方式在发生。一种是高等移民,他们就是世界公民,他们的生活方式、趣味在世界范围内都非常相像。而另一种是底层的移民,就像全世界的非法移民一样,在中国它呈现为在全国范围内的农民工。另外一个是内部殖民。中国城市的高速发展是以其他区域提供原料,提供廉价劳动力为发展前提的。这很像早期殖民主义的方式。我曾经想给这个讲演找个题目叫做“大屏幕之外”。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不太有必要。因为你们是看到了屏幕后面的图画,引发了某种思考,某种困惑才来到这里的。所以说,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是多余的。但是我想告诉大家,这种现象并不只属于中国。这种困惑,这种动力,这种追求也不只我们才有。在世界范围内尽管大屏幕越来越精彩,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那些隐藏在大屏幕背后的不可见人的生活。

我们总是觉得去思考研究问题与行动是不统一的。一个思想者很难成为一个优秀的行动者。一个优秀的行动者很难拥有思想的深度。今天的世界不仅呼唤人们去牺牲,不仅呼唤人们去奉献,而且呼唤人们去想象和创造。我觉得当今世界最可悲的是一极化的世界同时封闭了人们的想象。想来想去世界只有那么一两种样式,而这一两种样式无非是主流所鼓励,所认可的。讲一个小的例子。三四年前我看了德国的一本童话故事,它讲的是彩虹村的故事。在这个村子里有不同肤色的人。彩虹村是一个理想国。人人平等,相亲相爱,共同劳动,共同学习。就像共产国家。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颇有感慨。就是今天后冷战的时代,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参与、认可至少是默认审判失败者。于是,社会主义的种种表象都被拒绝,都被否认。很多革命的资源,思想的资源,革命的实践以及英雄和榜样都被玷污。真的被玷污。因为它无效。当这种资源被玷污而他们又曾经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凝聚着人们宝贵思想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得到的解释是去想象,去让想象力飞扬,去大胆的想象。大胆的想象并不意味着廉价的乐观。

再给大家讲两个故事。

有一个小蟾蜍不甘心当小蟾蜍,他的理想是当鳄鱼,所以它就跑去找鳄鱼,他说:“鳄鱼啊,我怎么才能当鳄鱼?”鳄鱼说:“你没法当鳄鱼。你不是鳄鱼。”他就说:“不,我就要当鳄鱼。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当鳄鱼。”鳄鱼说“我不知道。你去问猫头鹰吧,她可能知道”于是他就去找猫头鹰。结果猫头鹰也不知道,他又去找狮子,依然没有找到办法。回家后,他就去找鳄鱼,结果没有找到。有人告诉他鳄鱼被人抓走了。现在没有鳄鱼了,只剩下一双鳄鱼皮鞋和一个鳄鱼包了。所有的人都想这回这个小蟾蜍该死心了。他一定会庆幸自己不是鳄鱼。没有想到,小蟾蜍蹲在池塘边沉思了片刻,非常高兴地说:“鳄鱼的结局不错啊!超越了鳄鱼的宿命。他不像一般的鳄鱼那样生在池塘里死在池塘里。他现在成了鳄鱼皮鞋鳄鱼皮包挺好的。从那天开始小蟾蜍说我就要学习作鳄鱼了。它觉得自己就是鳄鱼了。故事非常好玩的说,他一定是装的太像了,学的太好了。有一天捕鳄鱼的人来了就把它捕去了。它就被做成了一个小钱包。拥有这个钱包的贵夫人经常拿出这个小钱包来说:“这是非常珍贵的一种鳄鱼皮。”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不甘于命运不一定会有天国降临,很有可能是另一种悲惨的结局。但是你至少去尝试了,至少去梦想了,你至少尝试去打碎那种被他人所规定的人生。

最后一个故事是我最早读到的、也是最喜欢的故事——寻找枣红马。从前有一对穷夫妇,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一匹马,一只瘸猪,一只瘦驹。有一天农夫对妻子说:“太饿了。咱们已经一无所有了。咱们就杀那只驹吧。”然后就杀了驹,煮了一锅汤。但是过了几天他们又饿了,就杀了猪。但是过了几天他们又饿了,决定杀掉小红马。但是小红马不想等待这样的结局,逃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三种。第一种就是枣红马被杀死了,第二种就是农夫一家饿死了。另外一种就是枣红马揭竿而起而农夫农妇受他驱使。但是资源的贫乏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我们需要寻找枣红马,寻找枣红马需要另一个故事,寻找另一个故事需要我们的想象力。需要我们的想象,需要我们的乐观,需要我们的行动。不需要你特别作什么,你可以即刻就在你身边就在你家里开始。马克思说:“我们拿着枪,但是我们真正的武器是语词。每个人可以拿起你们的行动,可能是一支歌,可能是一个行动,可能是一篇文章,可能是一架摄像机,可能是任何一件东西。把它当作你的武器去想象另一个世界,去实践另一种生活,去尝试另一种人生。”

我最高的理想是和大家分享不一样的思想资源,一些不一样的思考,一些不一样的追求。我的最低的要求是我希望今天的中国青年,今天中国的读书人能够通过这本书看到另外一种人生。这种人生的价值不是用成功与失败来衡量的,是完全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但是,这是另一个非常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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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
戴锦华
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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