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访诗人贺敬之:“我现在才是九十九岁半”
6月8日下午,我和友人按照事先的约定,去北京木樨地居所看望期颐之年的著名诗人贺敬之。
老诗人已经端坐在客厅等候了,他淡定地微笑着,醇和平静,让人感受到亲切和温煦。他在谈话时专注地注视着客人,眼神里有沧桑,也依然闪耀着青春的光。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贺敬之是一位“老延安”,他说:“我是吃延安的小米、喝延河水成长起来的。”我们的话题也随着飞扬的思绪,仿佛是“身长翅膀脚生云”一样,首先回到上世纪40年代的延安,回到鲁艺那些滚烫而美好的时光。
1942年5月,毛泽东同志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不久,又来到桥儿沟的鲁艺,作了一次关于文艺工作的演讲。贺老深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鲁艺不是有个天主教堂吗?教堂后头有几排平房,是教室和办公室。毛主席是骑着马来的,他先到后边的平房去见鲁艺的负责同志,周扬等同志在那里接待他。现在有人写报道说我怎么样给他牵着马、怎么样‘大呼一声’,这个是不准确的。我当时是从不远处看见他到鲁艺来了,很兴奋,就急忙从另一个方向奔回文学系的窑洞,告诉同学们这个消息。”
我接话说:“我到延安鲁艺旧址参观过,见过那个天主教堂。毛主席当年在鲁艺的演讲,就是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举行的吗?”
贺老说:“那时没有什么广场,只是在教室旁边有一个操场,就是打篮球的操场。当时条件简陋,在篮球架子底下摆上了一个小桌,主席就在桌前讲话。”贺老略停顿了一下,继续回忆说:“鲁艺师生集合起来以后,主席就开始演讲。他身穿带补丁的旧军装,脚穿与战士一样的布鞋。我在会场倒是离他最近,因为我们是排着队去的,我那时才十七八岁,是文学系年龄最小的学生,个子也是最小的,所以排在队伍前面,听讲话也就坐在第一排的小马扎上,就在主席讲话的桌子腿下面,看得清楚,听得也清楚。主席讲话的内容,提到的大鲁艺和小鲁艺、土包子和洋包子等问题,我后来在跟一些同志回忆时,都能讲出来。这件事情,我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贺敬之一生用笔为人民歌唱,写下了许多名作。不过,我发现贺老后期的创作中,有几十年的时间不怎么写新诗了,而是汲取古典诗歌的营养,改为写作一种“新古体诗”。我就此向贺老提问,为何后来看不到他的新诗作品了。贺老笑了,他说:“我已经很久不写作品了。在我‘不写’以前,写的多的确实就是‘新古体诗’,算起来应该也有上百首了,发表在一些媒体上,也结成了集子。倒是有很多人转发,也有人写文章表示支持。对这些新古体诗表示理解、进行关注和发表议论的读者也很多。至于新诗,1988年我从保加利亚访问回来,写了一首《啄破》,当时发表在《光明日报》,现在还有人引用。从那以后我就不大写新诗了,基本上没有再用这一类‘楼梯体’或‘半楼梯体’的形式写作了。只有柯岩去世写的那首《小柯,你在哪里》,还是用的一种接近‘楼梯体’的形式。说到我自己写的新诗,从用工夫、从思想感情、从写作的追求或者说得到的反响效果来讲,最重要的还是《雷锋之歌》。这首诗是1963年写的,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现在还不断有人提起。我当年写作‘楼梯体’的新诗,跟自己要抒发的情感是有紧密关系的,心里觉得要这样写,就这样写了。这些诗都是押韵的,还有排比和对仗,也是考虑到朗诵的因素。”
创作于1963年春天的抒情长诗《雷锋之歌》,发表在1963年4月11日的《中国青年报》上,以不可遏止的革命激情和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感动了众多读者。现在重读这首名作,我也经常会想起诗人提出的那个庄重而严肃的哲学课题:“人,应该怎样生?路,应该怎样行?”另外,我也很熟悉贺老提到的那首《啄破》,对这样两段诗句曾反复诵读:
我们的岁月,一秒沉醉已太久。
我们的大地,一声叹息已太多。
我们的爱——不是无人理解的“爱何”。
我们的期望——不是永远等不到的“戈多”。
啊,啄破,啄破,
鹏鸟长成要出壳。
飞吧,飞向人类的未来!
唱吧,唱这支属于你、他、我……
属于全人类的前进之歌
永恒之歌!
这诗句中充满热情的祝愿,也隐含一份深沉的忧思,展示了诗人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和美好期待。
谈到自己的生活近况,贺老说:“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写了,手抖,连写字都困难了。毕竟是年龄老了,现在我已经九十九岁半,快一百岁了,真是太老了。身上的零部件经常出些情况,前些时候还因为咽喉问题,到医院待了两个多月。现在眼睛倒是还能看点东西,不过顶多看半个钟头,就得休息了。视力差一点,但还可以用。主要是耳朵不行,助听器也不大管用,借助助听器,稍微能听到一点点声音。这个让我心里很难过。我是搞文艺的,文艺有舞蹈、歌唱、戏剧,声音听不清了,就等于聋人了。”
其实,借助助听器,贺老和我们交流并没有问题。有时我说话语速快了些,通过工作人员的“翻译”,贺老立刻就能敏捷地反应过来。
谈话中,他对我写的一些文章进行了热情鼓励,还幽默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在《中国文化报》工作吧?”我说:“是啊,还在做副刊和评论的编辑工作。”贺老说:“我大半辈子有一个感觉,搞文艺工作,阵地问题很重要。不管大的小的阵地,字写上去了,用斧子砍也砍不掉,很顽强。我们要爱护文艺阵地。好多年前有一家报纸让我题词,我用和鲁迅有关的两个书名出了一副对联。这两本书一个是《二心集》,一个是《两地书》。我的对联是‘文心民心二心集,园地阵地两地书’,也送给你吧。这里边有一个意思,就是现在的人们好像更喜欢‘园地’,不喜欢‘阵地’,因为‘阵地’要有是非,有时候要发表评论、批评的东西,我说还是‘两地书’好,光有‘园地’没有‘阵地’不好,光有‘阵地’没有‘园地’也不好。”
我记得贺老过去酒量很大,他还曾给我写过一个条幅,开头两句就是“半生长饮未深醉,纵有千喜与万悲”,在闲谈中我问贺老:“您现在还能喝酒吗?”贺老说:“原来我能喝一点酒。没有大醉过。所以我说‘半生长饮未深醉’,写的就是真实感受。不过遵医嘱,抽烟喝酒,我已经停了不是几年、不是十几年,而是几十年了。”对于一个性格豪放的人来说,从这份戒酒戒烟的决心,也可以看出他的坚强毅力。
我请工作人员透露一些贺老作为长寿老人的日常生活情况,比如作息时间、饭食口味、每天的读书时间等。工作人员介绍,贺老现在每天早上7点起床,7点半吃早饭,午饭是12点,吃饭时必看电视,主要看新闻、体育赛事等,午睡两个小时,晚饭在6点,晚上9点多睡觉,其中包括看书和看手机的时间。饮食以青菜、牛肉、鱼为主,少油少盐,再有就是吃水果、酸奶。他每天下楼锻炼,做手指操,到书房整理书籍、资料等,都非常有规律,生活非常自律。有时候看报纸发现有什么好文章、看电视发现有什么好戏和好节目出来,他都很高兴。
临别时,提起百岁诗人的话题,贺老表示感谢,并一脸郑重地再次强调:“去年人们就说我百岁了,其实我如今还没全到,我现在才是九十九岁半啊。”看着他脸上那种孩子般的纯真表情,我想,老诗人的胸中,还是有着一颗不服老的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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