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在电影《长征》中,我第一次饰演毛主席。当时接这个戏是有压力的:太多演员都演过毛主席,并且得到老百姓的承认。作为一个后来者,如果没有自己的特色,观众不会认可。一开始从心理上就败了三分,那么就只能从戏上下工夫。
前面扮演过毛主席的演员都从腔调和造型模仿入手,一开口就说湖南话,不管是湘潭话、长沙话还是韶山话,只要是湖南腔,那就是毛主席;在毛主席造型上首先参考的是照片,可大多数照片都是毛主席在微笑,没有他发怒,更没有流泪。所以,我觉得影视作品在塑造领袖的时候,一开始就走入了艺术创作的误区。要是按照艺术创作的规律去演绎,那就应该说普通话,不是说家乡话。于是,我从第一次扮演毛主席开始,就说普通话。另外,我干脆就撇开这个角度像、那个角度不像的问题,更多地去接近人物,追求“神似”。我觉得这是走了一条比较艰难的路,但它是真正的艺术创作之路,而不是图一个近、贪一个巧。
再有,我是一个熟面孔。我如果是一个生面孔,从来没有演过别的戏,一出来就演主席,观众没有其他的参照物,会比较容易接受。但我演过轰动影坛的《小花》,那时大家说我是奶油小生,就是现在所说的“偶像派”;我也演过“诸葛亮”,演过“雍正”。甚至连毛主席的女儿都说:“唐国强是演雍正的,能演我爸么?”因此从一开始,观众对我就抱有了很大的疑问,这个疑问其实很难消除。因为我塑造过很多形象,观众看我的时候,需要把我以前的形象都撇掉,才能进入对毛主席这个艺术形象的审美。这点对我来说就是创作上的压力,但好在继电影《长征》后,我又在电视剧《长征》中塑造毛主席的形象,这在首次饰演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的基础上,又给了我时间,能够引领观众由跟着形象、跟着人物的思想性格走,转而跟着剧情、跟着人物表演细节走了。我用了24集的时间慢慢去改变观众,最终,观众从“唐国强能演毛泽东吗?”变成了“唐国强还能演别的吗?”
拍电视剧《长征》的时候,因为在后期担任导演,所以我就和摄像师说:“你不要顾忌我像不像毛主席,你先考虑把整个画面流动起来。”“一集戏里面能有五处让人感到外形挺像就够了,不可能做到重现照片那样,要真这么拍就完了,这个角色肯定就毁了。”我更多地追求的是人物在流动中的状态。首先是情感,因为情感是最能和老百姓沟通的。父子之情、夫妻之情、同志之情等等这些情感是能够打动老百姓的,抓住这一点就要对人物细节精细雕琢。比如毛主席看地图,按照模式化思维,他一定是像《决战前夕》那幅油画一样,背着手,挺着腰或者掐着一支烟在看墙上的地图。如果演员按照这样来演就不恰当,因为影视作品是流动的,它不是油画,不是照片,老是这么端着把人物架起来,戏就完了。在拍《开国领袖毛泽东》的时候,我就说,能不能把地图铺到地上——地图太大,几个地图放在一起就要摆在地上。地图的位置一变,整个场面调度、形体变化、人物的感觉就全不一样了。毛主席可能就是蹲在地上、跪在地上,甚至拿个放大镜撅着屁股往地上看,其他所有人物来这个场景交流,整个镜头呈现的画面就“活”了起来。
毛主席的诗词写得又多又好,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危险的时候,他的诗词写作量就越大。比如《长征》里面《十六字令》:“山,快马加鞭未下鞍。”如果我们仅仅拿出来就这么念,那就没有意义没有意境了。表演也一样,要有气有意境。行军当中,毛主席之所以念出这个“山”,是因为当时各种情况堆积到一起:毛主席决定要出山了,老百姓说:“你们撤离之后很多人就会被杀害了。”毛主席听了,心里很沉重,所以他才讲“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另一首就是《娄山关》,这首词,首先要看创作的大背景。从1931年初毛主席开始受到排挤和责难,直到1935年遵义会议才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在这个阶段,他眼睁睁地看着国外归来的“布尔什维克”以及李德等人瞎指挥,自己有力气使不上,想提建议也不被采纳。到遵义的时候整个部队弥漫着沮丧、迷茫的气氛,所以这场戏我是这样处理的:马背上的近景,部队蜿蜒走着,主席看到了群山,尤其听到了那几声雁鸣,是一种很凄凉的感觉,于是吟出了“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继而“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再如《建国大业》里“重庆谈判”一场的人物刻画,毛主席去见蒋介石,两个人从楼梯上下来,毛主席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来握。我觉得这是他独有的胸怀,也是他另一面的表现:能伸能屈。这一刻他是“屈”着的,可柔中有刚。《建国大业》里的表演,毛主席的心理活动不明显,大多是通过一些动作、眼神来完成的。比如,斯大林当时对中国政局的意见是划江而治。而毛主席说:“中共会议决定了,4月渡江。”这就是不动声色的抗议。淮海战役胜利了,毛主席坐在那里说:“江北从此无大战”,接着下一场戏是毛主席喝多了,坐在缸上像孩子一样笑,那是他心理活动的展示。所以我觉得,这就是影视作品中能有所突破的地方:怎么去表现这个人物,不在于他喝不喝醉酒,而是在于表达他的心情。又如毛主席和李济深谈话的时候,李济深说,我杀过共产党,蔡和森就是我杀的。这时的毛主席稍微愣了一下,咳嗽了一下,喉骨咽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讲:“我们往前看吧。”这是一个政治家胸怀的展现,这一瞬间的停顿是非常正常的艺术手段,而不是那种随意的、轻描淡写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样处理的话倒反让人觉得有点虚假或者是不近情理。这个停顿包含着毛主席对痛失挚友的伤心和悲痛,这就是心理活动上的处理,人性化的处理。《建国大业》中有一段毛主席在政协会议上讲话,当演讲完后,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在这里导演用了升格镜头:毛主席很慢很慢地看着大家,他眼睛里面有一点湿润,也轻微有一点惊愕:“我是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吗?”还有阅兵一场戏,毛主席从车里面出来,导演跟我说“你先愣一下”,表现出当时毛主席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围了过来,然后才有他顺理成章地说,“希望大家帮忙打开共和国的大门”。编剧和导演给剧情中的毛主席设置了很多这样有意思的小细节,这些细节就是不按常规出牌,但可能就出现意外效果。一个小细节一个小细节加起来后,就像一个一个美丽的珠子串起来,变成了成功的角色。
这么多年来饰演毛主席,我认为毛主席无疑是个智者。他就像宽阔的海洋一样,那种心胸,那种睿智,那种豁达的境界,我们演员如何能够感受得到?如何能够把他身上的豪气、书卷气,把领袖的胸襟、质朴的情感,都恰如其分地在每一个细节中表现出来?这些都是我永远无法完成的课题,但我确信自己演毛主席上了瘾,就是到了70岁我也演不够,因为毛主席太伟大了,需要一个演员用一生的功力去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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