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晚年听读中国古典诗词内情

作者:朱永嘉 来源:文化纵横 2017-02-16 1420

毛泽东晚年听读中国古典诗词内情

朱永嘉

导读:毛晚年常吟诵或听读一些中国古典诗词,大多是民族英雄和爱国志士们的咏唱,它们或激昂豪放,或悲怆凄婉。这些诗词成为毛泽东用来排解内心复杂而又难以言状的情感的一种寄托。由此,毛泽东指示文艺界为一批古诗词谱曲和演唱,为保存和发展中华民族的古代优秀文化做了有益工作。近日,央视节目《中国诗词大会》持续引发关注,古诗词热颇有风靡之势。故特从朱永嘉著作中摘选毛晚年听读中国古典诗词一节,以飨读者。

“豪放而又沉郁”的诗词风格

1975年3月21日,我们(上海市委写作组)接到毛泽东要求标点和注释南宋洪皓《江梅引》的任务。当时北京方面催得很急,不仅注,还要译成白话文。我们于4月4日上送了五份,4月11日又要我们上送两份,以后又要求再送两份。1975年的3、4月间,毛泽东在杭州,4月13日才离开杭州回北京。此时毛泽东的身体很不好。他离开杭州汪庄一号楼时,是在工作人员搀扶下才缓缓走出来,登车去火车站的。那时因为老年性白内障,毛泽东的视力很差了。原来大字本用的字型太小,正文为二号老宋,注文是三号老宋。这时正文和注文都改为特大字型,三十六磅的长宋体,每页面只有98个字,一页正反两面是196个字。他实际上不完全靠阅读,而是用耳朵来听了。他让人把词作曲,唱给他听。根据蔡瑶铣的回忆,她是在1975年2月接到任务去北京参加词的录音工作。她接受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唱洪皓的《江梅引》。全词共四首,是傅雪漪先生配的曲,用箫和古琴伴唱。这件事情实际上是江青与文化部的于会咏具体组织的。上海是徐景贤与其秘书张家龙组织这项工作的。毛泽东听和读这首词的时间,应该是1975年4月上旬。

洪皓是南宋初年的人,字光弼,鄱阳人。高宗建炎三年(西元1129年)他奉命出使金朝,在北方被扣留长达十五年之久。他始终怀念故国,宁死不屈。这首《江梅引》是他被扣留的第十四年所作。洪皓在燕(今之北京)参加张揔的家宴,有侍妾歌《江梅引》。这是宋王观《江城梅花引》的简称。《江城梅花引》共有八体,亦有称《梅花引》的,我们标点注释蒋捷的《梅花引》便是。其中有“念此情,家万里”的句子,勾起了洪皓的故国乡里之思,感到这首词好似是为自己而作。回到家便用其韵脚赋四阕。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江梅引》。这首词是《江城子》的词调,加上《梅花引》的序曲而成。

《梅花引》是一曲鼓吹乐。吴自牧《梦梁录》卷一云:“向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曲破是大曲中最精彩的部分,节拍紧张,可单独演奏。“引”是导引的意思,唱歌前先吹奏其中的一段序曲。这首词既可以吹奏,也可以演唱,声调悲壮而高昂。《江梅引》的词调是从《江城子》演变而来的。词的韵脚,是每一段末一个字押一个“吹”字,每句都要有一个“笑”字。而且,每一句都要有来历,即前人在诗词中曾经用过。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三,《先公诗词》中讲到他父亲洪皓当时在北方,只有《初学记》及韩愈、杜甫、苏轼、白居易等人的文集。因此,所引用的句子就出在那几本书里,并且在每段末尾注明它的出处。当时北方没有梅花。《江梅引》在北方广泛流行,也许与在北方的南人借梅花寄托故国之思有关。江梅,即泛指江南地区的梅花,因此这四首词的题目都落在“梅”字上。第一段的题目叫《忆江梅》,第二段叫《访寒梅》,第三段叫《怜落梅》,第四段叫《雪欺梅》。洪皓在词中大量引用旧诗中咏梅的诗句,曲折地表现其热爱故国的深厚情感。我们先看第一首吧:

忆江梅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愬谁?

空凭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华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据蔡瑶铣的回忆,她在北京唱了这一段《忆江梅》后,受到中央领导的夸奖和表扬,接着又录制了后面的三首。原来《江梅引》唱腔的曲调早已失传了。当然,现存《梅花三弄》多少有一些传统曲调的影子,现在只能根据传统乐调重新谱曲。

4月初,蔡瑶铣唱的《江梅引》受到毛泽东的肯定后,1975年4月4日,毛泽东通过姚文元下达了一大批南宋词的注释任务。其中有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远目),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陈亮的《念奴娇》(危楼还望),辛弃疾词七首,《贺新郎》(绿树听鹈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永遇乐》(千古江山),《汉宫春》(亭上秋风),《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毛泽东对南宋辛弃疾词一直比较喜欢,《稼轩长短句》是毛泽东经常放在身边的词集。紧接着在4月间,姚文元又布置我们标点注释了蒋捷的《梅花引》(白鸥问我泊孤舟),《虞美人》(听雨),《贺新郎》(秋晓)三首;萨都剌的《满江红》(金陵怀古),《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木兰花慢》(彭城怀古)三首;张元幹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及《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石州慢》(寒水依痕),《柳梢青》(海山浮碧),《点绛唇》(春晓轻雷),《点绛唇》(山暗秋云)五首;白居易的《琵琶行》,陆游的词也有四首,及吴潜与吴锡麒各一首。

毛泽东偏爱这些词人,如张元幹、张孝祥、洪皓、辛弃疾、陆游都是南宋时期的词人。根据张贻玖《毛泽东读中国古典诗词》一文讲到:毛泽东曾经指名要过陆游、张孝祥、张元幹、洪皓等人的专集。这几篇词都是毛泽东挑选的。这几个人都是经历了靖康之难,汴京和中原的沦陷,徽钦二帝被虏北狩。这些人都是主战派,而南宋初年是秦桧当道,主战派都是受压抑的,所以他们那种悲壮的情怀在诗词中便喷涌而出。在南北宋之间,词的风格有一个急剧的变化。

我们都知道词的风格有婉约和豪放之别。北宋时,固然有苏轼的词代表豪放的风格。但从总体上讲,从花间词到柳永的词,词的内容始终不脱“艳科”。那时是婉约占着词风的主导面。靖康以后,词风开始发生变化。如李清照的词,在靖康之难以前,是以多情善感为主的婉约风格。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是借花而比喻惜春之意。从语言上讲,它是从口语中提炼出寻常语中所表现不同的意境。靖康之难以后,李清照的诗句中有“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完全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情绪。她在《永遇乐》下篇首句是“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末句是“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鲜明的对比,那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味,来自对家国变故的伤痛。她那《声声慢》开头那些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末句那“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更是一种国难与家愁交结在一起的悲切无奈的心情,那就不再是儿女思春之情了。

这个变化反映在那些豪放派词人身上,那就与他们积极主张对金抗战的意愿结合在一起了。如毛泽东要我们标点注释的辛弃疾《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首词是借梦来抒写他的豪情壮志,写如何统率北伐大军,在战场上进行激烈的战斗。取得北伐胜利,赢得生前身后名。结尾是梦醒时分的现实生活,只能是“可怜白发生”。这首词豪放而又沉郁,显示出作者的一种特殊风格。

“举大白,听《金缕》”:为董必武而改?还是为江青而改?

在这些词篇中也有不少怀古的题材。如萨都剌是元人,《念奴娇》是他借着怀古这个题材来思念南宋王朝。这首词是采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原韵,以石头城(即金陵)这个六朝古都作为地理背景。其上篇:“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毛泽东在1949年的一篇文章中,曾经用过本篇中的“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句。萨都剌的《满江红》也是金陵怀古的作品:“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空城,春潮急。”他的《木兰花慢》则是彭城怀古,毛泽东曾两次用毛笔书写,而且是默写的。可见他对此词的印象之深。彭城是项羽的故都。萨都剌在词中说:“古徐州形胜,消磨尽,几英雄。想铁甲重瞳,乌骓汗血,玉帐连空。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空有黄河如带,乱山起伏如龙。”这里写项羽的失败,虽败犹荣,依然是英雄。经历过沧桑巨变,到了晚年,这些词往往更容易引起毛泽东情感上的共鸣。人生百年,从历史的长河看,毕竟是短促的,故“回首荒城斜日”,只能“倚栏目送飞鸿”,没有办法摆脱时间的洗练。从那些诗词的作者讲,他们都是在失意的时候,借词来抒发自己心中的不平,以及嘲笑那些功名利禄中人,是宣泄个人情感的一种途径。

张元幹是一个跨时代的人,他在北宋末就开始写词了。那时他的词风与柳永用俚言俗语,直露的手法表达艳情不同。他更接近晏几道与秦观,表现含蓄,运笔上强调婉雅而优美。如他的《生查子》:“天生几种香,风味因花见。旖旎透香肌,彷彿飞花片。雨润惜余薰,烟断犹相恋。不似薄情人,浓淡分深浅。”写佳人美景以烘托恋情,结尾语浅情深,全词艳中有雅。《贺新郎》这首词则是张元干晚年之作。经历了靖康之难,他属于主战派,与秦桧为代表的主和派对抗。这首词是张元幹写给胡铨的,邦衡是胡铨的字,时间是在绍兴十二年(1142年),胡铨由威武军任所贬赴新州之时。新州在今广东,那时属于僻远地区。胡铨在绍兴八年(1138年),上疏请斩王伦、秦桧、孙近三人以谢天下。这就是著名的《戊午上高宗封事》,因而秦桧对其恨之入骨,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的罪名下诏除名,送新州编管。那时张元幹与胡铨二人都在福州。这首词是张元幹在福州为胡铨送行的。那时即使是胡铨的亲朋好友都畏祸避嫌,避之唯恐不及,而张元幹却冒着被株连的危险为之壮行。表现了作者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气概。当然,灾祸也随之而来。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张元干因这首词被捕,作品皆被抄没,结果同样也被削籍除名。为什么宋高宗他们对张元干如此愤恨呢?读过这首词便容易理解了: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是一首送别词,一般送别词都是讲男女离别之情。它则不同,是壮士之间送别,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词以“梦绕神州路”起笔,借梦境诉说对中原故土的思念。“秋风连营画角”,是讲到处都是金兵的营地,宋朝的故宫是那么荒凉,听到的只是回荡在秋风中的金兵营房中的号角声。以昆仑山砥柱倒塌,比喻北宋皇朝的倾覆;以黄河的泛滥成灾,比喻金人在中原地区到处乱窜,胡作非为。百姓万千村落都荒凉地变为狐兔的世界。“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这两句是借用杜甫诗“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的诗意,表述自己难以诉说的悲愤心情,天意,指宋高宗。直指宋高宗对金兵的屈膝投降政策。“更南浦,送君去!”是借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之如何!”南浦,是指告别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是那么偏僻而遥远,更是让我愁恨满腔了。

下篇是叙述两人离别时的景物和情感。那是一个秋云淡薄的晚上,凉气从河岸边柳树上散发出来,催迫残存的暑气,仰望夜空,只见银河稀疏的星星和淡淡的月光,小块的云层轻轻地飘过月亮。你远涉万里江山不知在何处落脚?回想过去两人在夜间一起对床诉说衷肠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你去的地方大雁不到,怎么把书信传送给你呢?眼望青天,想起古今的历史变迁和国家的兴亡,怎么肯与这些小儿辈们讲什么恩恩怨怨呢?这是对那些投降派的一种藐视。“举大白”,大白是酒杯的名称。金缕,是《贺新郎》词调的别名。意思是让我们举杯消愁,听我唱这首告别的词曲吧!

关于毛泽东修改“举大白,听《金缕》”词句的版本有几种传说。一是送给江青的;二是为送别董必武;三是猜不透毛泽东的心思。第一种传说是岳美缇之说,1991年第十期的《上海滩》上登载她的回忆文章《一九七五:演唱唐诗宋词之谜》。她说,1976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应邀再度访华。2月24日晚,在北京为尼克松一行举行文艺晚会。“十万火急要我赶回北京,要我重唱张元干的《贺新郎》。因为词中结句‘举大白,听《金缕》’改成了‘君去了,休回顾’。我不懂为什么要改动原词?大家也不知道改动的原因。一次江青找我们一起听录音。在放重唱的《贺新郎》时,她自言自语:‘这是毛主席改的,特地送给我的’。她那种傲慢、又有点失落,加上歇斯底里的神态,令我至今难忘。”

我同意为送别董必武而修改词句的说法。毛泽东曾经把“举大白,听《金缕》”改成“君且去,休回顾!”据蔡瑶铣的回忆,张元幹的《贺新郎》是她用南曲和北曲分别唱了一遍,送到毛泽东那儿。1975年4月2日,在董必武去世那几天,毛泽东心情非常难过,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听这首曲子的录音。过了几天,传来消息说是把“举大白,听《金缕》”改成“君且去,休回顾!”毛泽东把送别的词挥笔一改,变成了悼念的词句了。董必武与毛泽东两人从1921年中共一大相识起,患难与共了一辈子。董老先走一步了,从情感上讲,对生命垂危的毛泽东而言是一次极大的冲击啊!他所以反复听这首词曲,并改这首词句,是表示对董老的悼念。“君且去,休回顾!”毛泽东表示悲痛的方式,是那么深沉而富有诗意。

在为毛泽东录制的词曲中,有一首岳飞的《满江红·写怀》。录制这首词时,由蔡瑶铣、岳美缇、计镇华分别演唱。毛泽东试听过后,选中了岳美缇的演唱,可能与她是岳飞第二十七代孙有关。岳美缇回忆毛泽东改动的词句为“君去了,休回顾!”而蔡瑶铣的回忆却是“君且去,休回顾!”这是否有回忆上的误差?有一种说法:或者毛泽东先为悼念董必武改词句,后来又为江青改词句。其实,这两种可能性都有。因为从全国四届人大召开前,江青想组阁,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之后,她依然任性地插手中央的政治问题,而且背着毛泽东再三闯祸,严重干扰和打乱了毛泽东为自己生前身后事的布局。1975年初,毛泽东让江青出面与文化部录制中国古典诗词音乐,主要是想让她多做一些文艺工作,少干涉政治问题,也是为她的将来着想。因为江青仗势欺人的事情屡教不改,“文革”运动以来得罪了许多党内元老,积怨甚深。作为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毛泽东总是为她未来的人身安全考虑。如果岳美缇的回忆没有记错的话,“君去了,休回顾!”我想应该是毛泽东告诫江青,你好好地去管文艺工作吧。既然回到自己熟悉的业务领域里,就要努力做出成绩来,改变人们对你的看法。前车之鉴要记牢啊,政治旋涡要害死人的!这本来也是毛泽东让江青出面组织录制中国古典诗词音乐的意思。无论有没有为江青改动词句的事实,毛泽东鉴于自己年迈体衰余日不多,都是有意让江青避开政治斗争的锋芒。

重读古诗词与晚年毛泽东的精神世界

根据蔡瑶铣的回忆,在1975年4月份,文化部从北京、上海挑选和调集了一批表演京剧和昆曲的精兵强将。如北京京剧团的李少春、李金泉、赓金群、高盛麟、关肃霜等著名艺术家;从上海去的有昆曲名家俞振飞、王芝泉、方传芸等;还有北京京剧团的洪雪飞、万一英、侯少春等青年演员;上海去的有岳美缇、张美娟、方洋、刘异龙。天津也去了一大批人如张世麟、厉慧良等,而闵慧芬是上海民乐拉二胡的。这批人分成录音和录影两个组,录音是录这些诗词的唱腔,录影则是录制传统剧目的图像。有时还有演出任务,都是招待外国贵宾的演出,如英国首相希思、朝鲜的金日成、马来西亚的总理、丹麦的首相、菲律宾则是总统马科斯的夫人等。他们演出的都是中国传统剧目和古典词曲。因此,这不仅是为了毛泽东抒发个人情感,同时也是抢救和发扬中国古代的优秀传统文化,所以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录音作为一个大组,下面还分别成立了两个小组,即声乐组和器乐组。另外也有一个注释组,声和乐之间有一个配合,而唱又要表现出词句的内涵,既有节奏,又有思想内容,还要让人感到悦耳动听。所以,演唱者和谱曲的专家都要懂得词的内涵,了解词人的时代和身世,才能钻进去理解作品所蕴含的思想情感。

《毛泽东传》讲到那年的4月间,“他常吟诵或听读一些中国古典诗词,大多是民族英雄和爱国志士们的咏唱,它们或激昂豪放,或悲怆凄婉。这些诗词成为毛泽东用来排解内心复杂而又难以言状的情感的一种寄托。有时候,他向身边工作人员介绍诗人的情况和历史背景,并详细讲解作品的内容。”看来在那个时刻,毛泽东对这些作品有其独特的理解和感受,可惜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没有把他的讲述记录下来。他对《枯树赋》的批示,便是他独特的理解和感受,那是见于中央文件的。至于他随时兴之所至而口述的东西便不知其详了。

当时实际录制的篇目,据蔡瑶铣的回忆,有一百多首,那要远远超过我们标点注释的三十九首了。这三十九首仅仅是他比较喜欢的罢了。比如刚才讲的蔡瑶铣、岳美缇、计镇华都录制过岳飞的《满江红》,因为是常见的,我们就没有标点注释过。江青曾经给他们讲过,毛泽东听了蔡瑶铣与岳美缇的唱腔,讲蔡瑶铣好像比岳美缇大两岁吧?蔡瑶铣赶忙说:对、对、对,她是比岳美缇长两岁。这反映了毛泽东听觉之敏锐、记忆力之强。

当时文化部从上海音乐学院调去两名音乐家廉颇和周大风,由他们翻译词牌,即将古书《碎金词谱》中古代的音阶标记,再谱成演员们能够读懂并能演奏的简谱和五线谱。为了让演员们加深理解,还特地从北京大学抽调了四名古典文学的教授。在每录制和演唱一首古词曲之前,这几位教授为这些演员先讲解这首词的内容和意思。据当时参加录制音乐的演员说,每首词曲都是渐起音乐,再报以诗词的牌名,最后是配乐的演唱。古典诗词音乐录制好之后,除了送给毛泽东之外,也给周恩来等中央政治局的常委每人送了一盘。

从历史上讲,诗与词是应该可以与音乐结合而被人们演唱的。《诗经》的风雅颂在春秋末,孔子那个时代都是可以弦歌的。诗是歌辞,风是歌调,楚辞便是以楚声唱的歌辞,如《九歌》、《九章》都是以乐曲为名。诗历来是能用来歌咏的,所以诗要讲究音韵,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便是被当时歌妓们所咏唱的著名诗篇。词起于隋唐时的宴乐。亦称燕乐,因为是宴享之乐。词的令,便是由酒令演化而来。唐代宴享之乐的乐器主要是琵琶、笛、笙、箫等,乐曲有不少是西域过来的胡乐。唐代诗人的不少作品都讲到琵琶乐,如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昌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顾况《刘禅奴弹琵琶歌》:“乐府只传横吹好,琵琶写出关山道。”王建《神赛曲》:“男抱琵琶女作舞,主人再拜听神语。”刘禹锡《泰娘歌》:“低鬟缓视把明月,纤指琵琶生胡风。”可见那时琵琶已经是宴乐中最基本的乐器了。琵琶的乐曲是和歌辞的演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元稹的《琵琶歌》细致地描述了演奏的技巧和乐声,如“六幺散序多笼捻”、“冰泉呜咽流莺涩”、“断弦砉騞层冰裂”。白居易则在《琵琶行》中用一大段诗句描述了琵琶的乐声:“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毛泽东非常喜欢白居易这首《琵琶行》。他曾在这首诗的批注中说:“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在天涯。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毛泽东让我们标点注释《琵琶行》这首诗,让蔡瑶铣演唱了这首千古传诵的长诗。毛泽东听完这首《琵琶行》后的心情,正如诗中所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张晓辉回忆说:“我来到录音组,为毛泽东录的第一首曲子是唐代白居易的诗《琵琶行》,而所配诗的曲子,是用已流传多年的《春江花月夜》改编的,由蔡瑶铣演唱。该曲主要由琵琶伴奏,内有古箫的伴奏,我是吹箫者。”他还讲到:“毛泽东特别爱听的曲目盒子上画有O型字样。在岳美缇演唱的岳飞《满江红》,蔡瑶铣演唱的张元幹《贺新郎》,杨春霞演唱的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磁带盒上,就画有O型铅笔字样。另外在岳美缇演唱的萨都剌的《满江红·金陵怀古》、计镇华演唱的《渔家傲》、方洋演唱的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等作品上都留有不同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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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永嘉
朱永嘉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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