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或黄金时代的背后——反思80年代文学的一个视角

作者:李云雷 来源:红色文化网 2013-05-02 621

 

“神话”,或黄金时代的背后

——反思80年代文学的一个视角

李云雷

【左岸特稿】

一、重新认识80年代文学

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所以回顾30年的文章特别多,其实关于80年代的热潮几年前就开始了,出版了一些书,比如查建英的《80年代访谈录》,甘阳主编的《八十年代的文化意识》,韩毓海、黄平、姚洋的《我们的时代》等,此外在文学方面,值得注意的还有洪子诚等人的《回顾一次写作》,钱理群的《我的精神自传》,王蒙的回忆录,周昌义的《文坛往事》,程永新的《一个人的文学史》,王安忆、张新颖的《谈话录》等等。周昌义的书没有公开出版,但在网上流传很广,他写得很有意思,也具有很重要的文学史价值。在杂志上,有不少刊物都开辟“新时期文学三十年”这样的栏目,《文艺理论与批评》四五年前就开设过“反思1980年代”的栏目,还有在大学的课堂上,比如北大的李杨教授、人大的程光炜教授都开过“八十年代文学”的课程,重新思考80年代和80年代的文学,他们的一些研究很具有启发意义。

反思80年代,可以说是回顾与反思30年的一部分,80年代是30年改革开放的源头或最初阶段,但它又与90年代以后的中国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很值得研究,在文学方面也是如此。现在关于80年代文学的文章,大多是怀旧的,而较少真正的研究与反思,这虽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我们真正认识80年代却是远远不够的。

在“怀旧”方面,查建英的《80年代访谈录》是比较典型的,这本书以访谈的形式,记录了80年代文化领域中一些“风云人物”如阿城、北岛、陈平原、崔健、甘阳、李陀等人的回顾与思考,我认为这是一本重要的书,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一是选择对象过于“精英化”,虽然这些人物都是某一领域中的风云人物,但若着眼于一个时代精神的反思,在风云人物之外,普通知识者乃至普通人的感受,或许更有代表性与普遍性;二是选择对象过于“新潮化”,这些人物都是当时的革新者,我们所听到的也就只是他们的声音,而缺乏他们革新的“对象”的声音,若能将后者当时的感受与现在的思考收入书中,那么将会提供另一种关于80年代的叙述,这样不同的叙述将会形成一幅关于80年代更加立体、完整,也更富有张力的图景;三是“反思”的精神还不够,虽然不少被访谈者有着反思的清醒意识,但或受制于他们80年代形成的知识结构,或出于他们对现实的判断和考虑,反思的深入程度仍嫌不足;四是缺乏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访谈”虽然谈的是各个文化领域的具体细节,但若要深入把握思想、文化界的变化,则离不开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分析,而这在书中却较少被清醒地认识和把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但是要有真正的反思也很难,因为我们仍处在80年代话语的笼罩之中。现在一般对80年代的印象,是它是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我们需要追问的是,80年代是不是个“黄金时代”,对什么人来说是黄金时代,而这种黄金时代形成的基础是什么?

说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一些方面:在80年代,文学成为了全社会关注的中心,文学不仅走在文艺界与思想界的前面,而且走在整个时代的前面;在这个时期,文学获得了“主体性”,它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政治的束缚,获得了相对自由发展的空间,各种文艺思潮此起彼伏,而商业化的大潮还没有侵入这一领域;再就是,文学期刊发行量的天文数字,一个地方性刊物可以发行几十万份,而《人民文学》《当代》、《收获》等全国性的大型期刊都能达发行量的最高峰,所以不少刊物的编辑都会带着无限的留恋回忆起当时的辉煌,而在今天,纯文学刊物发行量最好的不过七八万份,而一般能到一万份就很不错了。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在80年代一篇优秀的诗歌或短篇小说可以使之名扬全国,成为整个社会关注的中心,这在今天都是无法想象的。

如果从整个社会对文学的重视与迷恋来说,我们可以把80年代称为“黄金时代”,比如程永新在《一个人的文学史》中,就认为80年代和五四时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个高峰,这应该也是社会上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但是对于80年代文学来说,它“走向世界”的倾向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方面它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大家,二是它的“精英化”使它逐渐远离了底层,远离了读者,在它表面的繁荣之后隐藏着严重的危机。80年代文学发展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失去读者的过程,所以在80年代过去不久,王蒙就写了一篇“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而到今天,这一状况就更加严重了。

在将80年代文学“神话化”的背后,被遮蔽的则是1950—70年代,不仅这一时期文学的价值被严重低估,而且这一时期社会现实的变化与文学制度的创建,也对80年代的文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构成了其“繁荣”的基础,而这一点则往往被研究者所忽视。在今天,当我们置身于一个充分市场化的文学环境中,就会更容易清醒地意识到,80年代文学的“繁荣”建筑在社会主义文学的遗产之上,而它正是通过抹去这一影响,而使自己显得辉煌和独一无二。接下来,我主要想从社会现实与制度方面,谈谈1950—70年代,特别是十七年文学对80年代文学的影响。

二、读者的基础及其“培养”

80年代“文学繁荣”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读者众多,刊物发行量大,但为什么读者会这么多,刊物发行量会这么大呢?我想这里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读者“能看”,这需要一定的识字基础与文化水平,其基础就是识字率的提高和教育的普及;二是读者“要看”,也就是一般民众有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而这是文学“大众化”所达到的效果,它使普通人也养成了阅读的习惯。这两点缺一不可,缺少了任何一点都无法构成文学的“繁荣”,而这两点都是在1950—70年代完成的,可以说这为80年代的文学繁荣打下了基础。

我们先来谈识字的问题。在谈到文艺的大众化问题时,鲁迅指出,“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大多数人不识字;目下通行的白话文,也非大家能懂的文章;……”[1]

文学接受的基础是“识字”,这个并不算高的要求,却构成了中国文学发展的瓶颈。而且不仅仅在文学方面,这也是传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如何能让更多的普通人能够阅读,这是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关键所在,从白话文运动,到简化字方案,而“识字”则是这一基础。

    在传统中国的科举制教育体系中,能够受教育的人数很少,有文章指出,“19世纪前期,清代把由明朝沿袭下来的科举制加以严格的制度化,精心培育出总数达100万的儒学精英集团。到19世纪后期,这个精英阶层则达到150万,这个数量占当时人口的3.5%,比例并不算小。但是当时的精英教育是与普通的民众教育相脱节的,精英教育并不是在民众教育的基础上发展的,而仅仅是特权阶层为培养子弟入仕而独立发展的。1850年,也就是中国早期现代化启动之前的10年,中国人口总数已经达到4.3亿人,但是受教育的水平却十分低下。我们可以当时识字率这个标准来考察人口素质的整体状况。有学者统计,清代中国国民的识字率大致30%到最低数的5%之间。由于对识字率的界定标准不同,所以相关统计数字出入较大。如果以粗通笔墨为标准,当时的识字率可达到30%,若以能够记帐、写信作文写诗为标准,识字率则仅占男性人口的5%——10%。” [2]

   1905年科举制废除后,识字率不升反降,“在科举制度废除后,随着传统文人士绅的衰亡,宗族制度与学田、义田、族学、义学的衰落,乡村人口的识字率甚至不如19世纪以前。在19世纪以前,清代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大约为20%,而民国时期很多地区的人口识字率都低于这一比例。如抗战前后湖北省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只有16%。 若仅就农村人口的识字率而言,其比例则更低。据抗战时期的一般观察,士兵的识字率在10%以下。以此衡测当时中国农民的识字率,当亦不差。”[3]

另一则材料指出,“自1895年后到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期间,全国平均识字率一直在下降,直到30年代,具小学文化程度的人数只占总人口的17%,以致于梁启超曾在1915年批评新政说,二十年来办现代教育使得全民不识字。”[4]

罗志田指出,废除科举在乡村造成办学主体由私向公的转变,减弱了民间办学和就学的积极性。新学制对贫寒而向学之家的子弟有所排斥,而乡民对新教育传授的“知识”却不那么承认,导致乡村读书人数量日益减少、平均识字率逐渐降低。[5]

    这一状况引起了不少有识之士的忧虑,在 1902 年《致外交报主人论教育书》一文中,严复说:“今中国所最患者,非愚乎?非贫乎?非弱乎?则径而言之,凡事之可以愈此愚,疗其贫,起其弱者,皆可为。而三者之中,尤以愈愚为最急。何则?所以使吾今日由贫弱之道而不自知者,徒以愚耳。继自今,凡可以愈愚者,将竭力尽气皲手茧足以求之。”

晏阳初将中国农村的问题归为 “愚、穷、弱、私”四端,主张以文艺、生计、卫生、公民“四大教育”分别医治,他认为平民教育的基础是识字教育,中心是公民教育。他的平民教育,最早也是从识字教育开始,“一九一八年六月中,晏阳初到达法国普兰设立服务中心。当地有五千华工,代写代读家信,实在是日常繁忙工作。晏很乐于这项工作,并且在华工们口述家信大意时,发现他们负责热心——他们并不愚笨粗鲁,只因贫穷及缺乏读书机会而不识字。……因考虑如能教授华工识字并逐渐写简单家信,比较日常代他们写读家信,应更具长远意义。”[6] 后来晏阳初将这一做法从国外推广到国内,此后他更将普通人受教育的权利概括为“免于愚昧的自由”。[7]

但民国时期,普通人受教育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很大的改善,在1930年5月所做的“寻乌调查”中,毛泽东对江西寻乌县的教育状况做了一个分析:“女子可以说全部不识字,全县女子识字的不过三百人。男子文化程度并不很低,南半县文化因交通与广东的影响比北半县更加发达。依全县人口说,约计如下:

不识字    百分之六十

识字    百分之四十

   识字二百    百分之二十

   能记账      百分之十五

   能看三国   百分之五

   能写信      百分之三点五

   能做文章  百分之一

   初小学生  百分之五(五千人)

   高小学生  百分之八(八千人)

   中学生     五百人

   大学生     三十人

   出洋学生  六人

   秀才    四百人

   举人    一人”[8]

即使江西寻乌这样的状况,在全国范围来说也是比较好的,这一状况直到1949年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后,才得到根本性的改变,新中国不仅通过提高小学入学率来普及基础教育,而且通过扫盲班、夜校、冬学等各种形式来为成年人扫盲,使全国人口的识字率大大提高,而这则为中国的发展奠定了坚定的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小学入学率便由民国时期的23%,大升至1952年的49.2%,在大跃进开始时更在毛泽东大力鼓吹‘开门办学’及办学权力下放下,由 1957年的61.7%大增至1958年的80.3%。后来随着大跃进的失败,毛泽东退居二线,教育政策亦随之改变。小学入学率便跌至1962年的 56.1%。在文革前,随着毛泽东重新掌权,1964年小学入学率便提升至71.1%,1976年则达96%。”[9]

适龄儿童入学率或者识字率的提高,对整个国家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仅就文学来说,基础教育的普及,不仅为文学的接受提供了广大的潜在读者,而且还为处于社会底层的“未来作家”提供了读书与写作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1950—70年的中国为80年代的“文学繁荣”提供了最为坚定的基础。但又不止于此,即使仅从读者的角度来说,识字仅仅是最基本的条件,要对文学有了解,有兴趣,有阅读的习惯,也是需要逐渐培养的,而80年代之所以有那么庞大的读者群,也与1950—70年代文学“大众化”对读者的培养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大众化”的生产—流通—接受模式

我们再来看文学“大众化”的影响。“大众化”是从30年代开始讨论,在40年代的解放区确定为文艺的一种发展方向,而在1950—70年代得以广泛实践的一种文学创作方式。我们都熟悉赵树理的一个故事,赵树理给他的父亲读新文学作品,但他父亲听不懂,他从此受到触动,立志要做一个“文摊”作家,写普通读者也能读懂的作品,我们可以把赵树理的转折,看作一种具有原型意义的“赵树理问题”,那就是新文学如何冲破知识分子的小圈子,真正走到普通大众之中去?这也是困扰新文学的一个重要问题。

但“大众化”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创作的倾向,而且也是一整套制度安排,包括出版、评论、发行、接受等各个环节。从读者的角度来说,识字率提高了,能够阅读文学作品了,但是能不能够读到,能不能够读懂,读了之后是否有兴趣再读,也就成为了新的问题。

能不能够读到,这是一个文学作品的发行与流通问题。在农村里的孩子可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小说,但全村都找不到几本,每次去串亲戚,看到他们家有书,就看得入迷,看不完一定要借回去看,现在这还是家里人经常提起的话题。在浩然的小说《活泉》中,就生动地描写了他童年时想看书看不到的苦恼,有一次去借书:“我跟他说了不少好话,向他保证不把书往外传,不给丢失。我见他仍不松口,就起誓发愿,还说,要你给你破了一个角儿,要多少钱,我赔你多少钱,行不?他终于被缠得心眼活动了,说,那你就先拿一本去,不能超过三天就得还给我。我连声答应,行,行!一定,一定!”

为什么看不到书,跟作品的发行量有关。五四之后的新文学中,作品的发行量是很低的,“中国书的销路一向太小了,一本书能销到十万册以上的怕只有周先生的《呐喊》与《彷徨》,茅盾的据说普通也只有三五万册,其他更不必论了。”[10]而在1949年之后,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为例,1958年初出版后,仅一年半就销售了130万册,1960年它的日本版发行5年后,也印刷了12次,印数也达到5万。再比如《红岩》,“1961年出版的《红岩》,一年多的时间内就发行了500多万册,创下了当时长篇小说发行的最高纪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都有人起早排长队等候购买《红岩》。这一现象并不仅仅局限在50—70年代,‘文革’后《红岩》开始重印,到1984年又发行了300多万册;90年代以后仍有多家出版社再版重印,如果再加上《红岩》出版前中国青年出版社发行了300多万册的‘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红岩》的发行量已经远远突破1000万册的大关。这一天文数字的发行量,不仅在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绝无仅有,很可能还是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长篇小说的最高记录。”[11]

除了这些作品,还有专门面向普通群众的“工农兵”丛书,形成了两次出版热潮,从1947-1952年是“工农兵”丛书出版的第一波热潮,其中有冀南书店于1947年出版的“工农兵丛书”,共7种,上海群益出版社于1950年出版的“工农兵文艺丛书”,约8种,三联书店从1950-1951年出版了“工农兵文艺丛书”,约48种,上海广益书局于1951年开始出版“工农兵故事丛书”,这套丛书历时三年。而1958-1959年是“工农兵”丛书出版的第二波热潮,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出版了“工农兵文艺丛书”,约有13种;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了“工农兵创作丛书”,约45种;上海文化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了“工农兵文艺创作丛书”,约3种;1959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工农兵文艺学习小丛书”,约10种。[12] 此外,还有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农村读物”版作品,以及改编为连环画、地方戏曲、影视剧、广播等各种艺术形式,扩大了文学作品的接受范围,形成了直接抵达最基层、最底层的发行网络,而这则与出版、发行上的“大众化”倾向密切相关。

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书的定价。如果发行量的扩大解决了普通群众能否接触到书的问题,那么定价的问题,则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否买得起或看得起的问题。

《创业史》(第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1961年1.37 元,1977年1.15 元,1982年1月版1.35元,1988年5月版3.05,1990年定价20 元;2000年7月版24元;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月版,38.0元,这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包括《创业史》的第二部上卷。

再来看《青春之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1.15 元,1979年版1.52 元,1981年版1.3 元,1990年版4.95 元, 2005年版28 元;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2 年版14.60(文集版),单行本21.6 元,98年版04年印刷 26 元;2004年版28.5 元。

这其中有一定的通货膨胀率,按照陈明远先生的计算,50年代中期标准人民币1元的购买力,相当于1963—1966年的1元2角左右,1977—1979年的1元3角左右,1982—1983年的1元5角左右,1985年的2元,1988—1989年的3元,1991年的4元,1993年的5元,1995年的8元,1996年的9元,1997—1998年的10元左右。[13]

如果扣除其中通货膨胀的因素,那么到21世纪初书的价格大约是60年代的3倍左右。这一增长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高,但这也为最底层的读者构成了障碍,所以80年代以来读者不断萎缩,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作品。对于读者来说,能够读、能够读到只是最基本的要求,那么普通读者对于一部“文学作品”应该有什么样的要求呢,或者说他们为什么要读文学作品呢?我想应该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可以读懂,二是描述他们关心的事情,三是能够达到一定的艺术水准。

读懂可以说是一个基本的要求,但是从80年代以来,朦胧、晦涩似乎成了文学成功的一个标志,似乎越难读懂就越有“艺术性”,我认为这是一个误区,就跟越好读越有艺术性一样,是否晦涩可以说与艺术性无关,我们不排斥一些探索人类意识中朦胧领域的晦涩作品,但以“难懂”作为作品成功的标志则是不对的,这可以说是文学“精英化”的一种表现。而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能够读懂则是他们接受的一个必要条件。

“新文学”与“旧文学”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不将文学当作“失意时的消遣或得意时的玩意”,而是作为一种与现实人生密切相关的事情,读者接受“新文学”,与阅读旧小说或看电视剧不同,如果说后者是与他们的生活没有或很少有联系的一种娱乐方式,那么“新文学”则促使他们认识现实并改变现实,所以描述他们关心的事情便是一种内在的要求,无论是政治上的重大变化,还是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文学只有提供这一方面的东西,才能使他们感兴趣,80年代文学最初也正是因此才赢得了广泛的读者,但伴随着“向内转”和“纯文学”化,则使文学远离了这一些读者。

艺术方面的要求也是很重要的,但这是与精英不同的另一种艺术趣味、习惯与方式,不能以精英的趣味来简单地加以要求。

现在文学作品的读者,除了老读者范围较广以外,大多是大中城市的知识青年,包括大学生、白领或中小资产阶级,我们可以说是“精英”或“精英”的预备队,这应该是这30年来文学出版与文学教育倾向“精英化”的结果,从“大众化”到“精英化”,从政治化到“商业化”,这正是30年来文学所走过的路,而在这一过程中,它则把大部分普通读者排除到接受的范围之外了,80年代则是这一变化的初级阶段,它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大众化”的渠道,造成了表面的繁荣,而后又摧毁了这一运行方式。如果说1949年之前大部分群众不读文学作品,是由于不识字,那么在80年代以后大部分中国人不读文学,则是由于“大众化”这一文学的生产—流通—接受模式受到了摧毁。

四、作家的分化与“转变”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作家。从80年代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作家有一个很大的变化,那就是从“人民作家”到资本的“赚钱机器”的转变,这是就那些知名作家而言的,另外一点,就是作家的分化很大,看那些“作家富豪榜”上的作家,年收入可以达到上千万、几百万,而一些年轻作家、还没有名气的作家,则基本上不能靠写作为生,大多靠作协体制的资助,或者以另外的职业为生,将写作当作一种业余活动。

80年代作家的培养,是按照“人民作家”来培养的,但是他们成长起来后则背叛了这一方向。为什么这么说?80年代作家的成长、成名,基本上都是在期刊上发表作品的,期刊是社会主义文学体制的一个机构,按照这些机构的原本目的,要培养的是为人民写作的作家,所以对文学新人的培养是尽心尽力的,比如我们现在看一些作家的回忆,就会提到编辑部为作家“改稿”,把作家请来,外地的还安排食宿,让他们专心专意地修改作品。比如余华曾说,“我人生的转折是在1983年11月,一个长途电话改变了我的一生。电话是当时《北京文学》副主编周雁如打的,接通后她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她早晨一上班就挂了这个长途,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接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当时的声音,说话并不快,但是声音清晰准确,她希望我去北京改一篇小说,并且告诉我路费和住宿费由《北京文学》承担,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当时我每月的工资只有30多元。她又告诉我在改稿期间每天还有2元钱出差补助,最后她告诉我地址——西长安街7号。我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坐上汽车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火车去了北京。到了北京后周雁如告诉我文章的结尾有点阴暗,希望再修改修改。当时我住在八一厂的招待所,回去后我一天就给她改好了。”[14]格非也说,“我的小说,比如《迷舟》,《边缘》,《湮灭》等作品都经历了这样一个修改过程。如果说我从改稿中所学到的东西往往超过创作所得,这也并非是一种夸张之语。”[15]

不仅作家如此,评论家也是如此,以下是关于“80年代”的一段的对话:

“陈村:那么你们以前的身份是?

吴亮:我是工厂工人,和程德培一样。所以我到现在还是有一种业余感。

程德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在大专院校呆过,也不是什么科班出身。

吴亮:我倒还很喜欢这样的状态。第一次被周介人叫到《上海文学》编辑部谈稿子的时候我还穿着工厂工作服哎,我上班溜出来的。

……

程德培:……那时候的编辑部像所培养人的学校,特别注意从来稿中发现人才,而且不惜花费时间和精力。”[16]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80年代的编辑部对业余作者、自然来稿多么重视,甚至投稿连邮费都是编辑部付的,而且不只是一个编辑部如此,而是一种制度安排与一种体系,这在今天不仅不可能,甚至是不可想象的。在商业化的环境中,我们会很难理解当时文学期刊的所作所为,只有将之放在社会主义文学的传统中,才能对这样培养“新人”的方式有所了解,在浩然、王蒙、刘绍棠、高玉宝、李学鳌、胡万春等作家的成长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套培养新人的体系的作用,而对于80年代成长的作家、评论家来说,他们幸运地分享了这一“体系”的方便或好处,却也成了这一体系的摧毁者,他们成了“精英”作家,并以精英的价值观与文学观,与普通读者、也与他们成长的环境拉开了越来越远的距离。可以说余华、吴亮、程德培的成长,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才华,也是由于有发现并培养他们的机制,而今天这一机制已经被破坏,所以在工人、农民中即使存在有文学才华的作者,也很难成长为作家,即使成为了作家,也是与普通读者没有太大关系的“精英”了。

在80年代的“文学繁荣”中,另外一个起很大作用的是作协,我们看一下现在最知名的作家,可以发现他们大多获过80年代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而这一奖项则是作协组织并运作的,它对文学新人的发现与培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作协作为一个半官方的“群众组织”,在80年代文学的繁荣中发挥了重大影响,而这一成立于1949年的组织,无疑是社会主义文学在制度上的一种安排。

不少人对作协颇有微词,比如“断裂”,比如有作家宣布退出“作协”等,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理解的,但应该建立在事实的全面理解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做一些比较,1949年前作家有不少生活很困难,像叶紫就是贫病交加而死的,朱湘有不少“新月派”的富朋友,却也是因贫病跳水自杀的,作协的建立使作家的生活获得了一定的生活保障,不再仅仅靠卖稿为生,这是其好处,但作协的管理与运作模式也存在一些问题,尤其在1950—70年代,这是应该反思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取消。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俄罗斯的状况,在张捷的《当今俄罗斯文坛扫描》、《当代俄罗斯文学纪事(1992-2001) 》中,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80、90年代,在“自由派”作家的激烈冲击下,原来的苏联作家协会分裂成几个小的作家协会,陷入了发展的困境,不少作家的生活也十分困难,到现在他们向政府提出国家应该支持文学事业,而政府则说,“当初是你们要自由的。”——在这里关键不是要不要“自由”的问题,而是要什么样的自由的问题。

在培养文学新人上,文学期刊与作协逐渐失去了原来的主导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业化的逻辑,现在出版社与作家直接合作,以“畅销书”的方式运作,期刊被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陪衬,另外以“新概念作文”为代表的文学新人培养方式,则对作协的培养体系造成了冲击,2007年一些“80后作家”被吸收入作协,可以视为作协对这种商业模式或“偶像化”新人的妥协。

现在最有商业价值的作家,一是80年代成名的作家,他们将80年代积累起来的名气(象征资本)转化为现实的商业利益,他们对读者的“号召力”成为了资本的赚钱机器,而至于他们写作的内容与方式是不重要的,至少对市场而言如此。

二是所谓“80后作家”,这部分作家是文学的商业化、偶像化转型中的受益者。他们“先进市场,后进文坛”,以出版与市场的巨大力量冲击着中国文学。这些以商业化包装的华丽词句虽然不无青年人的感伤与叛逆,但大多属于撒娇性质,它们不仅对社会与时代的变迁不感兴趣,而且对“80后”的现实处境也并无真实的呈现,或者说只是大城市特定阶层“80后”生活与情绪的一种反映,并不具备普遍的性质。这一部分作品被选择来代表“80后”,或者中国文学,只是资本运作的结果,而在这背后则隐含了“新阶层”的格调与情趣,或者可以说是一种遮蔽与粉饰。

在这两批作家之外,大部分60、70、80年代出生的作家则是受压抑的,旧有的体制已起不了很大的作用,而他们又没有赶上新时代(除了一些例外,如“美女作家”),处于两边不靠的状态。或者说,这一部分作家是在新旧体制转换中被遗忘、被抛弃的,在今天文学萧条的状况下,无论他们在创作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就,都不可能像80年代成名的作家那么有名,也不可能像“80后”作家那么有钱。但除去名利的诱惑,或许才能真实地面对现实与文学,在这个意义上,正是在这些作家中隐含着中国文学的真正希望。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80年代文学的一个整体效果是:普通读者数量剧减,从业余作者、基层作者中培养“文学新人”的系统崩溃了,而“大众化”的生产—流通—接受模式也被摧毁了,文学成了精英阶层把玩的玩意儿,或者商业化的一种“产品”。从整体上看,我们可以把80年代文学看作一个转折或过渡,这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折,从社会主义现代性到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转折,从“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到“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文化的转折,从一种世界想象到另一种世界想象的转折,它的“繁荣”是建立在这两种现代化思路的矛盾与冲突之上的,而它的长处与不足都在于此。

对80年代文学的反思并不是完全否定,也不意味着对其他时代(比如1950—70年代)文学的全盘肯定,我们应该有一种更为客观、多元的态度,所以这里的反思尽管可能是“不合时宜的”,但作为一种视角或许有存在的理由,当然我也希望能看到其他角度的反思,以丰富我们对80年代文学的认识。



[1] 鲁迅《文艺的大众化》,《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9页。

[2][美]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282,转印自马宝成,

《资源缺失与中国早期现代化的顿挫》,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8467

[3]王奇生《民国时期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光明观察》2005年7月12日

[4] 转引自金观涛、刘青峰著《开放中的变迁》,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页155-157。

[5] 罗志田《数千年中大举动──科举制的废除及其部分社会后果》,http://www.cuhk.edu.hk/ics/21c/index.html

[6] 吴相湘《晏阳初传》21页,岳麓书社2001年出版

[7] 这是对罗斯福“四大自由”的补充

[8] “寻乌调查”,《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9]伍迪希《毛泽东的教育奇谋》,http://bbs.chinacourt.org/index.php?showtopic=95853

[10] 孔令境《我的回忆》,《鲁迅评说八十年》115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年1月

[11] 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177页,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5月

[12] 参见史静《1958-1959年“工农兵”丛书研究》,未刊稿

[13] 《20世纪下半叶人民币的币值变化》,《知识分子与人民币时代》291、292页,文汇出版社2006年2月

[14] 余华:《从鲁迅说起》,http://www.zjol.com.cn/05culture/system/2006/03/02/006497212.shtml

[15]转印自周立民:《〈收获〉50年:珍藏半个世纪的文学记忆》,《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9月5日

[16] 陈村 吴亮 程德培《80年代:文学·岁月·人》,《上海文学》2008年第5期

微信扫一扫|长按识别,进入读者交流群

李云雷
李云雷
《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