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好自己的虎——评管虎导演的《八佰》
管好自己的虎
——评管虎导演的《八佰》
孔庆东
在2020年由于疫情而深陷低迷的中国院线一片黯淡之际,管虎导演的《八佰》仿佛影片所讴歌的八百壮士一样,被隆重推出,闪亮登场。其商业企图无非欲借此一声凄厉,挽救市场,重振华谊。这正如当年毛泽东评价美国的白皮书发表的时机一样,“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八佰》必将在中国电影史上刻下一道半深不浅的印痕,却并非商业原因。早在2019年建国七十周年前夕,此片即酝酿推出,但立刻遭到泛左翼阵营的政治批判。虽然尚未看到作品就先行评头品足,乃评论家之大忌,但批判者大多不是专业批评家,他们基本是出于朴素的阶级立场,出于单纯的政治担忧,估计此片不过又是一部捏造歪曲史实、为国民党歌功颂德的“鸡汤轰炸大全”,因此矛头并非指向导演管虎,而是意在澄清历史真相,意在揭露国民党的“抗战罪孽”,顺便给果粉们上一堂军史课,于是就暂时管住了那只仿佛很可怕的猛虎,延迟了《八佰》的亮相。本人以为从政治视角来看,这种批判也自有其“防微杜渐”的必要性,因为多年以来,颠倒黑白的民国崇拜,确实如洪水猛兽一般,导致了严重的历史虚无主义,造就了亿万认贼作父的历史白痴。但我相信管虎不会那么手潮,那么“拙劣”——我多年前就看过他执导的《黑洞》,后来又看过他的《老炮儿》,看过他怎么拍自己的父亲——管宗祥老爷子。我相信管虎心中是有个沉甸甸的“人民”的,尽管他的“人民”不见得是左翼性质的。
今年《八佰》终于公映了,像张宏良老师说的,左翼的批判反而起到了一定的广告作用。于是公映前后,又遭受大批判一次,但这些批判基本上还是围绕淞沪会战的史实,批蒋介石、批孙元良、批国民党,但对于影片本身的艺术性,则赞赏肯定者颇多,特别是一部分“左翼名人”,给予了实事求是的表扬。而来自右翼的声音,却多少有点不满,似乎未能满足他们“一寸河山一寸血”的嗜血愿景也。不知道导演是否在听取了去年的逆耳忠言之后,对影片有所修理,对猛虎有所管制。但只要看过原片,基本上可以肯定三点。一,此片不是抗战神剧或烂剧,而是恭敬严肃的正剧。影片开头就向杨靖宇、赵尚志、左权、彭雪枫、张自忠、狼牙山五壮士、刘老庄连等抗日英雄致敬,而将“八百壮士”置于中华民族英勇抗战的整体格局之中。二,此片的基调不是为国民党歌功颂德,而是在符合大陆对台统战政策的主旋律之上,在弘扬民族气节的同时,明确揭露了国军抗战的无能、揭露了蒋介石集团以底层士兵为炮灰进行丑恶的政治表演、顺便还揭露了国军内部存在的诸多组织弊端。这是四十年来涉及国军题材的影视作品中,对国民党批判最深刻的一次。如果与1975年台湾版《八百壮士》相比,无论政治深度还是艺术水准,高下立判。三,此片虚构的一些煽情桥段,例如保卫国旗、冲锋过桥等,基本上来自于此前的同题作品和相关报道,在艺术效果上踵事增华,而并未改动影片主旨也。可以说,管虎基本上管住了艺术冲动的非理性之虎。
但上述诸点,不是本人所要赞誉或者挑剔的。政治问题,早有定论。毛泽东当年就高度赞扬八百壮士是“民族革命典型”,对于抗战捐躯的国军英雄,共产党一向给予充分肯定。大陆各地没有一条“毛泽东路”“朱德路”,但是北京却有“张自忠路”“赵登禹路”“佟麟阁路”,这与整体上批判国民党消极抗战是毫不矛盾的。1986年拍摄的《血战台儿庄》,把国军的英勇塑造到了国军自己都愧疚的程度,蒋经国率国民党中央委员集体观看后,据说非常激动。就拿淞沪会战尾声的坚守四行仓库来说,共产党明明知道这是蒋介石的作秀,但在1938年就请著名话剧大师田汉、陈白尘创作了话剧《八百壮士》,接着又有应云卫导演的同名电影,到处上演,激励民心。也就是说,国民党有限的闪光之处,都是共产党给大力宣传、甚至过分宣传的。至于有没有国旗、打死几个鬼子,那些细节是无关宏旨的。而艺术上拍得非常“好看”,拍出了大片的气魄,这也无需赞美。在影像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今,巨资投入,何求不成?何况又是管虎这样的资深名导呢?
在舆论聚光灯所反复探照的“政治正确”和“艺术魅力”之外,《八佰》其实另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两处,可圈可点。
第一,影片回避对谢晋元之上的国军高层领导的赞美,反而要对之进行影射揭露,连谢晋元的形象也趋于淡化,所以就着力塑造一系列小人物,特别是那一群被收容的南腔北调的散兵。于是不经意之间,就自然呈现出一条继承鲁迅精神的“国民性批判”的线索。国民党腐败、国军无能,但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毛泽东发现了“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为什么同样的民众,在共产党领导下,就是一道道钢铁长城,而在国民党统治下,就出现了那么多贪生怕死的散兵游勇——谢晋元所在的国军最精锐的德械师88师524团,兵员已经补充了四五次,最后进入四行仓库的四百多人,半数以上都是湖北派来的保安团新兵,而后来被汪伪政权收买,在孤军营内刺杀谢晋元的4个兵痞,也在这“八百壮士”之内。影片中最鲜明的形象不是谢晋元、何香凝等名人,而是王千源、姜武等大明星扮演的几个小兵。从这些小兵身上,我们看到了鲁迅笔下的衰老中国的悲哀的国民,看到了阿Q,小D,看到了微缩版的蒋介石、何应钦,看到了帝国主义敢于对我们下毒手的原因,看到了七十万国军一溃千里的根源——硬币的另一面,也看到了重整河山的抓手,看到了革命党为什么要与民众水乳交融的逻辑起点。
第二,这部影片的镜头语言最成功之处,乃是从头至尾,展现了一个“隔岸观火”的人类奇观,可以说就是这个成语的最佳影像阐释。一条苏州河,分开了华界和租界。华界一片废墟,黑暗凄惨;租界灯火辉煌,歌舞鼎沸。日本尚未向英美宣战,因此不越雷池一步,但租界的暂时安全,并不能分享给华界的国人。从军事上看,四行仓库保卫战不但没有意义,而且缺乏看点——因此影片竭力渲染的几个煽情场面,似乎也可谅解。但如果把影片作为一个“民族寓言”的文本来解读,却颇为精彩。在纸醉金迷的岁月里已经麻木的洋人和高等华人,忽然获得了一个新鲜的刺激——看打仗!西洋人隔着苏州河,以自身绝对安全的心态,看两个东洋国家的军队打仗——活人现场版的《八百壮士》,总导演蒋介石。本人在一篇叫做《动物园》的文章里写道:“强者与弱者,除了吃与被吃、杀与被杀的关系外,还有看与被看,还有玩与被玩。”看这个主体动作,实际是一种权力,是一种主子或仿主子的地位。于是八百壮士的悲壮,就被各种主体怀着各种心态实施了四天的赏玩,各国媒体的兴奋报道,完全无助于中国的卖惨外交,而激起的不过是古罗马斗兽场中残忍的围观欲望。这才是中华民族最屈辱的时刻。你冲锋、你退却,你呐喊、你哭泣,你高举旗帜、你引爆炸弹,哇,还有漂亮的女学生送国旗,这些都是“他者”的观赏内容。而高级的看戏者,自然也会投入自己的情感,正如军阀的老母亲看《白蛇传》和《玉堂春》,也会准备好手帕和毛巾,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也咬牙切齿,他们会鼓掌、会叫好,还会给演艺者投掷鲜花。而一河之隔的这一边,则是货真价实的血肉横飞,是分分钟被即时直播报道的屠宰场。用鲁迅的话说,这真是“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
影片专门设计了一个巨大的飞艇,停弋于苏州河上空,里面的洋人们优雅地举着酒杯,俯瞰着,分析着,惊叹着,感慨着。而此情此景,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的生动写照。不仅国内的阶级分化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黄世仁们正在抓壮丁当炮灰,而且中国的国际地位就是任人宰割、任人赏玩的“笼中之虎”。那时候的纸老虎可不是美军,而实实在在就是国军。于是,在长镜头大全景的“观看杀戮”的戏剧高潮中,八百壮士在军事上无甚意义的抵抗,忽然就在民族文化的层面,迸发出《义勇军进行曲》的意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看到这里,我油然想到田间1938年写下的那首著名的抗战短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感谢蒋介石总导演,这个几百孤军守仓库的底稿,80多年来,已经被演绎出N多版本。从政治上讲,1938年版的话剧和电影,是在战争进行时的状态下,激励国民奋勇抗战的。1975年的台湾版电影,是隐喻着蒋家王朝“孤独守台湾”的。此后涉及到这个故事的大陆影视,是迎合社会上果粉的“民国崇拜”的。从艺术上讲,这些版本未免都有粗糙之处,都未能、也不必苛求跳出为政治服务的窠臼。管虎的《八佰》努力管住了艺术之虎,能够以更加宏阔的视野,挖掘出这个故事深层的民族文化价值。这在当前政治局势风云变幻的大背景之下,也算难能可贵了。
但从我个人而言,我很希望拍一部“八百壮士续集”。让观众们看看,谢晋元等358人退入租界之后,是怎样被那些看够了悲壮惨剧的英军缴械的,是怎样被囚禁了四年之后,又落入日军的战俘营的。他们的师长孙元良,撤退之前就在四行仓库强暴了前来慰问的女学生,撤退之际又卷走了上海的大批物资去倒卖,南京城破之后,是怎样躲在妓院里逃生的。谢晋元后来是怎样被内奸刺杀的,最后幸存的百余人,是怎样走向不同的人生结局的……抛开隔岸观火的叙事框架,回到旧中国军民真实的水深火热之中,回到对我们自己各种贪婪愚昧的欲望之虎的自我审视之中,少一些浮夸的“郝摇旗”,多一些踏实的“张自忠”,也许会更有利于找到我们民族的痼疾,找到我们心中的那些“出于柙的虎兕”,从而使华夏大地上,不再出现一水之隔,便是天堂和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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