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剑:危险的实体经济,难以告别的金融危机
此文写于今年年四月份,数据也截止于当时。
次贷危机剧痛在前,大部分中国问题的观察者,也将中国危机的关注点聚焦在金融环节以及房地产问题上。但如细查中国内部的政治经济结构,我们得出的结论 是:在中短期内,中国最为脆弱的环节不是其金融机构,而是其实体经济。所以,如果中国会出现一场经济危机,其爆发的顺序可能是先实体后金融,这与美国次贷 危机恰好相反。
次贷危机之所以在短期内无法重创中国,乃是因为中国金融的防火墙所致。不幸的是,中国实体经济与全球市场体系的融合却是异常 紧密的。这就是说,次贷危机所反映所加深的全球实体经济危机必然会通过实体层面深刻地影响中国经济。这是一个缓慢的,但却长期的危机。不具有夺人眼球的震 撼力,但却可能比金融危机更加致命。可以大致描述一下这个链条的基本线索:全球实体危机—次贷危机—加深的全球实体危机—中国的实体经济危机—中国的金融 及其他危机。
盈利能力的丧失
中国以国有银行为绝对主力的金融体系之所以不太容易首先爆发危机,首先是由于它们 的高集中度,一旦风险出现,政府可以迅速出手救助几家大银行而稳定局面。其二,中国的银行业凭借其垄断地位在过去若干年中积累了大量的利润,短期内经得住 消耗。其三,金融监管部门出于对1990年代金融坏账再现的高度警惕,在最近两年督促中国银行业及时补充了大量资本。这一切,让中国的金融系统看上去似乎 固若金汤。反观中国的实体经济,情况就远没有那么让人放心了。
虽然不能否认中国企业的生产率在不断提升,但中国大部分企业的主要盈利模式仍 然是低成本优势。这实际上也是被有些人搞得神乎其神的中国模式的核心部分。然而,一面是经济增速的下降,另一面是不断攀升的各种成本、通货膨胀及资金成本 (利率),这种中长期条件,对中国许多企业盈利能力所构成的打击将是摧毁性的。这种低成本盈利模式在中国引以为傲的制造业中尤其普遍。很多人将希望寄托在 这些企业的转型上,但这种转型不仅极其痛苦而且充满不确定。任何转型都是过去路径的某种中断,而这种中断必然要以一部分经济主体的死亡作为代价。作为中国 过去30年高速经济增长的本质特征,中国众多企业对低成本模式具有高度的路径依赖。这也是为什么天天喊转型但却收效甚微的关键原因。
特别应 当提醒的是,对于这些企业来说,这不是短期的流动性危机,而是由于盈利能力被摧毁而导致的债务危机。短期的流动性危机,可以通过中央银行释放流动性而获得 舒缓,因为在未来这些企业还可能盈利,因此债务可以得到偿还。但盈利能力被摧毁则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因为这些企业不再能够恢复盈利,任何新增贷款非但无济 于事,而且会导致越来越多的坏账。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关门倒闭,恐怕别无他法。很容易推测,随着低成本和高增长时代的终结,这种盈利能力的丧失,将是中国 企业界非常普遍的现象,而由此引起的债务危机也将是普遍的。对于一个对高速增长已经习以为常的国家,无论银行还是企业本身都有一种思维惯性,他们总是将过 去的经验简单套用,误以为目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流动性危机,高速增长很快就会重新回来,咬牙挺过去,前面就是艳阳天。
他们可能没有想到,时代真的变了。
高速增长已经弃我们而去。需求的萎缩及成本的上升,意味着这些企业盈利能力的彻底丧失。显然,这种盈利能力丧失的危机根本不是通过所谓货币政策的调整可 以挽救的,也根本不是增加所谓流动性可以修复的。在中国货币紧缩刚刚开始半年多之后,为数甚多的经济学家就开始呼吁放松货币,理由是中小企业资金极为紧 张。然而,这几年的经验证明,这大概不是事情的真相。事情的真相是:这些企业根本不是缺钱,而是完全丧失了盈利能力。对此,一位在东莞灯饰企业工作的普通 网友简单而精辟地论述到:中小企业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利润。真是一语道破。对比那些捧着神秘的货币学问混饭吃、赚眼球的荒谬专家们,这位企业的普通工作人 员实在是睿智得多。
高增长时代落幕之后
在过去几年货币政策超宽松时期,大量企业拿着钱去炒股票、炒房子,炒一 切可以炒的东西,并不是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是他们的主业已经完全丧失了盈利能力。对于一个盈利能力健康因而现金流充沛的企业,完全无需贷款也能够运转。在 这个时候放松货币,不唯中小企业根本拿不到贷款(要么拿到极高价的贷款),反而会推动通货膨胀,最终让那些健康的中小企业也陷入灾难。货币扩张所带来的通 胀绝对不会有利于那些有盈利能力的中小企业,而只会有利于那些吃利率饭的特殊垄断公司及其内部人,只会助长全社会普遍加入高风险投机的浪潮。2009年中 国超宽松的货币政策之后的事实,非常明确地证实了这一点。有趣的是,强烈的贷款需求会让银行以及宏观管理当局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实体经济仍然强劲。殊不 知,这种贷款需求早已经不是企业盈利能力良好时期,需要扩大生产规模的那种需求,这种贷款需求完全是为了占有现金。其目的要么是去从事高风险的各种投机, 要么是以为坏时光会很快过去,要么干脆就是准备卷钱跑路。
一位从事商业地产的年轻商人告诉笔者,他亲眼目睹一些商业地产商为了卖出商铺,承 诺给购买者10%的年租金回报。事实上,商铺根本无法产生这么高的回报,但老板自有妙法,他将卖房子得到的现金去放高利贷,然后返还给购房人。不仅如此, 这些老板还在不断向银行贷款甚至借高利贷高价购买第二块土地进行开发。他们赌的是总有一天会解套。完全无法盈利的企业却在不断产生贷款需求,其背后不是什 么实体经济的强劲,而是盈利能力的丧失和普遍的高风险操作。在扩张末期,如果出现为占有现金而变得强劲的贷款需求,那我们最好将其理解为泡沫破裂的明确信 号。
中国企业的盈利能力高度集中在部分受到保护或者占有独享资源的大型企业之中,大部分中小企业的盈利能力十分脆弱。如果通胀恶化并刺激利 率飙升,中小企业大规模地突然死亡,就可能不是什么危言耸听了。据对1105家非金融类中国上市公司的统计,2010年被统计公司的存货显示出异常增加的 趋势,其存货净增量4157亿,为2008年的2.5倍。这些企业显然是受到了2009年之后虚假繁荣的迷惑,2009年之后中国经济迅速反弹,使得许多 投资者和企业家真的认为,中国的高速增长可以脱离地球引力,永不落幕。在新旧时代的转换时期,总有一批企业因为误判形势而成为旧时代殉葬的祭品。就我们所 观察到的迹象,中国实体经济层面已经显示出与2008年极为类似的征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中国的GDP依然能够维持高速增长的表象,但微观企业盈利 能力的丧失却将日甚一日—这是一幅典型的无利润高增长的图画。而它也往往暗示,高速增长的戏剧行将落幕。
中国企业这种现金流困境,完全是企 业基于过去的经验盲目扩张造成的。然而,过去盲目扩张却不断受到奖励的时代已经过去。成本上升,需求萎缩的未来图景告诉我们:明天可能真的会卖不出去了。 世界已经今非昔比。以为这一次还能够像过去一样,恐怕过于单纯。换句话说,这种现金流危机将不是短期的。如果这个时候放松货币,只会鼓励企业的盲目行为, 导致更大范围的产能过剩。
中小企业如此,那些受到保护的企业也大抵如此。在2011年结束的时候,中国的煤电企业亏损面已经达到半数。而在那些几乎完全缺乏财务约束的各种政府投资中,这种情况则更为普遍。
总而言之,在未来若干年中,由于经济增速下滑,成本上升,通胀攀升,中国大量企业的盈利能力将陷入逐渐下滑乃至丧失的趋势之中。然而,这不是唯一的风险,在盈利能力不断下滑的同时,中国大量企业同样面临重大的短期流动性风险。
经济政策的两难
正如热恋会让情人们智商降低一样,繁荣也可以让人迷狂。长久的繁荣更是特别容易推动普遍的幼稚预测:明天还会像今天一样繁荣。于是,在繁荣时期大量借 贷,杠杆化操作,以推动利润的最大化,就是诸多企业和个人流行的盈利模式。而一旦利率上升,就会在各个领域出现大面积违约,导致普遍的流动性危机。这就是 所谓“低利率陷阱”。次贷危机,日本地产泡沫都是在因为央行扣动了利率这个扳机而几乎在瞬间爆发的。中国中央银行在明显负利率的情况下,一直没有大幅度提 升利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害怕激发这个流动性危机。中国由于没有复杂的金融衍生产品,对利率可能没有那么敏感,但是温水煮青蛙,一旦利率提升在幅度与时 间上超过阈值,其效果也会一样。这对于那些在泡沫时期大量借款的机构和个人,将是致命的。
现在,我们已经处于这个进程之中。我们看到那些房 地产投机者正在为不断高企的利率和还款额而眉头紧锁,看到那些往昔盲目扩张的企业高喊资金异常紧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无论以任何标准来看,中国的货币政 策都是相当宽松的。这大概只能说明,中国企业对外部资金流有多么大的依赖性。以房地产为例,有人曾经统计,包括行业翘楚万科在内的中国主要40家开发商在 2010年负债已经超过6000亿,比上年大幅上升六成。而2010年仍然被公认为是中国房地产业的丰收年。
随着房地产销售的持续低迷以及 接踵而至的资产重估,中国房地产行业的负债率将在未来继续快速攀升。在这种情况下,利率上调几个点,就可能引发房地产开发商普遍的流动性和债务危机。显 然,中国的房地产开发商正在步步逼近资金链断裂的困境。不过,这种高负债因而对利率变动十分敏感的公司,远远不止房地产行业。在《2010年中国交通运输 业发展报告》中,中国民生银行测算:中国铁道部资产负债率将超过70%,每年利息支出将超过1000亿元。容易想象,如果利率在现在基础上快速攀升,其资 金链的断裂也是高概率事件。中国大量企业的盈利模式是以经济的快速扩张为条件,并建立在不断融资的基础上的,一旦这个条件不再,其盈利能力模式就会瞬间崩 溃。
实体经济的分散性,决定了其遭遇危机的时候,远不像高集中度的金融机构那么容易实施救助,而且它不仅仅是短期的流动性危机,而是流动性 危机与盈利能力的危机综合。显然,这是需要时间加以修复的。在过往30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之中,实体经济的调整压力已经积累太长时间,其修复过程也可能相当 漫长。在中国,中小企业的羸弱,实际上就是保护垄断和强势集团的代价。
如果实体经济危机遍地开花,任何经济管理者都可能束手无策。事实上, 目前情况已经置中国经济管理者于生死抉择的两难之中。不放松货币,大量企业的资金链会断裂,从而引发信用风险的急剧上升,并触发利率的进一步飙升,开启经 济的下降螺旋;如果放松货币政策,虽然可能短暂舒缓大量企业的资金紧张,但并不能挽救实体经济的盈利能力,反而会给已然炽烈的通胀预期及资产泡沫火上浇 油,迅速引发恶性通胀。人们会认为,政府不再准备控制通胀,或者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控制通胀。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抢购一切可以抢购的东西。这方面,有一 个现成的例子可供参照。2009年,为了应对金融危机,中国政府放弃房地产调控。结果,不仅以前的调控成果全面丧失,房价反而在其后的一年中翻倍。目前这 种形势,对于一直顺风顺水的中国决策者而言,的确是30年未见之困局。
从2007年货币政策的紧缩开始,其间经过全球金融危机,中国的经济 政策几经摇摆,方向变化之频繁,幅度变化之激进,已经远远超过过往任何时期。因时而变,虽是无奈之举,却也将中国经济管理者痛苦挣扎的现状刻画得淋漓精 致。而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却是,危机的绳索已经捆得越来越紧。
以笔者个人之推测,中国的经济管理者很可能会采取一贯的渐进策略:维持现状并相机抉择。然而,即便维持货币政策现状,实体经济将会延续目前一路下滑的趋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处处听闻资金链断裂的声音,而中国的资产泡沫破灭也就近在咫尺了。
附:难以告别的金融危机
四月份写的东西,南风窗以《难以告别的金融危机》为题发表。难以告别的金融危机
2011-11-25
要更加准确地搜 寻当下中国的历史行踪,一幅更加准确的历史地图是必备的。在这幅地图中,有两个较为恰切的历史坐标可以比照。1929年的美国与 1989年的日本。虽然历史比较在方法上从来就是笨拙和令人沮丧的,但它仍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对真实世界复杂性的理解,为当下中国找到更加准确的历史定 位。
美国大萧条和中国
在1929年之前,美国经历了一个以自由放任为主要特征的 资本主义黄金时代,可谓美国的镀金时代(虽然美国人自己更喜欢将南北战争之后到一战这段时间称之为镀金时代)。在这个时期,工业狂飙突进,商业高度繁荣,白手起家的工商业巨子层出不穷。用美国总统柯立芝的话说, 美国人民已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幸福境界”。然而,在这个镀金时代的另外一面,则是政治腐败、社会问题丛生,贫富差距急速拉大。也正是因为这一狂野面 相,在诸多批评者的言说之中,镀金时代也被称之为大分化时期。这个内部包裹着各种剧烈冲突的镀金时代,终于随着1921年到1929年之间持续膨胀的信贷 泡沫破裂而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次令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大萧条。
深入历史的细节之中,我们容易察觉,美国的镀金时代与中国过去的 30多年有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过去的30多年之中,中国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经济增长,社会财富急速膨胀。但与这个奇迹同时发生的却是同样令人惊叹的 官员腐败、社会失信、环境污染等问题。而在财富分配上,中国也从毛泽东时代的高度平均一跃进入全球最不平均之列。其程度与美国的镀金时代相比毫不逊色。
经济的高速增长与社会的急剧分化经常是一对孪生兄弟。其隐含的意义是,经济及社会内部蕴含着巨大的冲突能量和高度的紧张。以这样一种视角理解,美国的大 萧条就不再单单只是一次危机,而是人类理性精神对动物精神在经济上和商业上的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算。作为一场大型危机,这种自我清算和自我调整同样也是政治 和社会意义上的。这其实就是尾随而至的罗斯福新政的真正内涵,或者更加准确地说,罗斯福新政是美国资本主义对新的全球环境和内部环境的一种适应和调整过 程。毫无疑问,这种适应并不总是成功的,其最终的结局总是充满了无法加以分辨的历史偶然。幸运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痛苦调整,美国资本主义还是最终穿越历史 迷雾,取代英国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新霸主,并在二战之后正式开启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
回溯历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萧条虽然 不是美国成为全球新中心的充分条件,但却有可能是一个必要条件。换言之,没有刮骨疗毒式的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美国也许很难在二战之后一骑绝尘,成为全球 市场体系的规则制定者。大萧条和大危机反而成就了最后的超级霸主,这其中虽然充满了诡异,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被众多经济 学家及历史学家记忆为一个极其黑暗的时代,但从更加长程的历史视角观察,它却是正式奠定美国霸权的时代,或者说,它是美国接过大英帝国的旗帜,成为全球资 本主义新中心的一个标志性分水岭。
美国体系的危机
二战之后,美国主导下的全球体 系经过了几波强劲的扩张。其中几个显著的标志是,欧洲复兴,日本崛起以及东亚经济奇迹。经过这几波强劲扩张之后,美国体系的边疆大为拓展。从1990年代 初期之后的20年之中,美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体系在深度与广度上迅疾掘进,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终成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蔚为大观之势。所谓全球 化者,美国化也。二战之后的全球市场体系之所以是美国体系,乃是因为美国凭借其人口土地规模、内部市场规模以及美元的独特地位,为后起国家的市场扩张提供 了最为宝贵的需求来源。没有这种美国需求,全球市场体系的扩张是无法想象的。
这个潜在的逻辑,无论是在欧洲、日本以及东亚的渐次扩张中 都表现得十分突出,而在冷战之后金砖国家的经济高速增长中也同样清晰。虽然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以及他们与美国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但美国需求始终是这一 体系扩张的主要动力。就人口规模,内部市场、军事实力而言,二战之后美国取代英国成为全球市场体系新的发动机,几乎是命定的。因为只有美国,才有能力提供 全球市场进一步扩张的需求来源。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这个体系涵盖了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人口,版图无法继续扩大之后,美国体系开始崩塌。其理由是,美 国需求再强大,美国货币再滥发,也无法消化新兴市场国家数十亿劳动力提供的源源不断的产能,体系的扩张已经无以为继。从全球市场体系的历史脉络观察,这才 是次贷危机的本质。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都将次贷危机当做一场美国的金融危机,这是对当代史一次非常危险的误读。更加接近本质的历史真相可能是:体系扩 张倒逼美国以泡沫形式来提供需求,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体系内各民族国家合力的结果。至此,美国体系原来的动力结构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体系进一步 扩张的需要。
现在,美国的财政赤字已经达到1.2万亿美元,总债务达到10.6万亿美元。每年光支付的利息就相当于全美医疗保险开支。 与此同时,在两轮定量宽松释放巨量流动性之后,虽然需求仍然萎靡不振,但美国的主权评级却已经从“稳定”被降至“负面”。如果说以前美国强力支持全球体系 需求只是拖垮了美国的金融体系,从而导致次贷危机的话,今天美国继续提供需求,就可能拖垮美国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几乎一致认定,现在该是其他国家 (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提供需求,美国提供制造的时候了。如果新兴市场国家找不到新的需求来源的话,那么现在就几乎可以宣布,由新兴国家所引致的 所谓超级周期行将落幕。从今往后,中国可能很难再指望全球体系为它的超高速增长提供需求了。在这里,我们已然看到了一个规模更加巨大的亚洲金融危机的前 景。
非常清楚,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一次体系危机,而不独独是美国的危机,更不仅仅是一次所谓金融危机。从本质上说,次贷危机是二战之后美 国全球市场体系无法在深度和广度上继续扩张,从而由盛而衰的转捩点。次贷危机只是这个宏大体系危机的起点,是一系列危机中的一个,而绝不是终点。在体系处 于高度不稳定的崩解时代,危机将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在全球产能严重过剩的情况下,如果一定要维系这种格局,要么是出现一次重大的 体系萧条来清除这些产能,要么就是美国和体系内其他国家一起制造更大的泡沫(这也是那些对权力有重大影响的金融家们乐意看到并极力推动的),以延缓体系全 面崩解的时间。既然前者是所有政府在政治上都无法承受的,后者也就成为体系几乎唯一选项。在次贷危机之后的两年多时间中,体系内国家合力制造了更加巨大的 泡沫。其显著标志是,美国的定量宽松和中国的超级信贷泡沫。由于美国银行业还处于去杠杆化时期(美国银行业本身具备的约束机制),美国的定量宽松所释放的 货币更多地为新兴国家所吸收,这进一步助涨了新兴国家尤其是中国的资产泡沫。
在上一个泡沫远未得到消化的情况下,全球市场体系又在体系 中的新兴国家制造了一个规模更为巨大的泡沫。全球金融家资本家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如愿以偿了。这固然让体系得以苟延残喘,但也在这个体系内放置了一颗更加具 有毁灭性的定时炸弹。这个炸弹爆破之时,即是体系寿终正寝之际。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不过是全球体系危机的开始,更加猛烈的体系地震还没有到来。当达沃 斯的那些巨头们还在高谈阔论着他们如何拯救了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海啸已经在他们的脚下酝酿。今天,我们仍深陷于这个体系危机之中,它还远远没有结 束。而这,正是中国在全球市场体系中的历史位置。
繁荣与泡沫
研究者们非常容易将 今日中国与1989年泡沫破裂前的日本相比。的确,从两个经济体的结构以及发展阶段而言,当年的日本的确与目前中国有诸多雷同之处。然而,从更加广阔的全 球市场体系的历史视野观察,今天的中国就可能与当年的日本有重要的不同。1989年日本发生危机的时候,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仍然处于扩张之中。在那个时 候,这个体系仍然有广袤的市场有待开发,比如俄罗斯、东欧、印度以及中国等等。也正是美、欧、日本在此后对这些体系新边疆的不断开垦,才会有所谓金砖国家 的奇迹。简言之,正是由于未开发国家所提供的广阔市场空间,日本虽然陷入停滞,但却免于崩盘。因此,日本1989年的危机,只是体系扩张过程中的危机,是 这个体系扩张过程的脚步和节奏的调整。
2011年的中国所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体系的崩解时代。举目四望,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一块支持 这个体系继续高速扩张的未开发市场。经过60多年的波浪式扩张之后,美国体系已经相当接近它的历史终点。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中国历史时钟更像是停留在 1929年的美国,而不是1989年的日本。抑或,它更像是两者的某种混合体。这意味着,不仅外部市场已经很难为中国的继续高速增长提供需求,也意味着中 国内部的市场动力也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换时期。后者,就是许多人寄望甚殷的中国内需。
中国向内需型经济的转向,不仅被很多人作为中国继续 保持高速增长的法宝,也被主流思想界几乎一致认定为实现全球经济再平衡(而不是全球体系崩解)的不二选项。这令我们想起20多年之前发达国家对日本的同样 督促。然而,20多年过去了,日本的内需似乎并没有为全球再平衡做出什么贡献,而其出口导向型的结构特征也依然故我。这提醒我们,无论是内部和外部,对中 国内需的作用可能都过于乐观了。很难想象,一个出口导向型的国家一夕之间就能神奇地转换成另外一种模式。这是一个漫长而且充满难以想象挑战的过程。日本就 是一个鲜明的历史案例。在全球体系停止扩张甚至收缩的时候,任何真实世界中的再平衡,都将是一种零和博弈。一个民族国家有所得,必然意味着另外一个或者另 外一批民族国家政府在政治上付出代价。在《繁荣与泡沫》一书中,作者罗伯特?布伦纳正确地提示我们:“必须牢记的是,直到1998年,作为初始条件的国际 性制造业产能和产量过剩,使得占世界主导地位的(包括美国、日本、西欧、东亚,现在再加上中国)国家很难同时实现经济繁荣。”
知道这一 点,我们就能知道再平衡对民族国家在政治上构成的巨大风险。对于某些政治脆弱的民族国家来说,这种代价甚至是致命的。显然,真实世界的再平衡远不像经济学 家理论世界中那样美妙和自洽。事实上,一战和二战就是以一种惨烈方式来实现全球经济再平衡的一个历史过程。只不过,它同时也实现了资本主义在全球市场历史 中的一个体系转换。这种再平衡和体系转换的结果,是美国凭借它在土地、人口、内部市场等优势在众多的霸权竞争者中成为最后赢家继而领袖群伦。
世界体系下的中国
从1978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中国经济增长,主要受到了两个基本因素的推动。一个是内部的经济体制及市场化改革;另外一个则是全球市场体系在最近30 年的急速扩张。这两个因素相互接续,相互作用,共同造就了中国持续高速的经济增长。从最近30年全球经济的发展历史观察,凡是具备上述两项基本因素的新兴 大国经济体,都出现了与中国类似的高速增长。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莫过于所谓的“金砖四国”。印度、巴西、俄罗斯的内部自由化及市场化改革虽然大约晚于中国 10年左右,但一经启动,并与全球体系扩张结合在一起,也立即开启了持续高速增长之路。其持续时间与增长幅度与中国相比并不逊色。非常清楚,以“金砖四 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先后开启的自由化改革本身,也是推动全球市场体系得以蓬勃扩张的一个重要动力,而全球体系的扩张反过来也为这种自由化和市场化提供 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和市场深度。内部自由化和全球体系扩张相互作用的一个历史后果,就是我们在冷战结束之后所看到遍及全球的浪潮般的经济增长。而中国的经济 增长不过是这个浪潮中的一支而已。没有始于1990年代的全球体系的迅猛扩张,中国内部市场化所释放的能量很有可能在1990年代末期就已告罄。有相当多 的证据证明,中国在新千年之后的经济增长大部分是由体系扩张推动的。这一动力转换的一个明显标志就是中国加入WTO。
作为全球体系扩张 的一部分,中国的经济增长既是这个体系扩张的一个重要推手,也依赖于这个体系在广度与深度上的进一步扩张。对于这一格局(这可能才是隐藏在中国经济增长中 不为人知的真正秘密),中国极其现实主义的管理者们显得格外清醒。这就是为什么在金融危机之后,他们必须极力维护这个全球体系的原因所在。非常有趣的是, 在1929年美国大危机之前的一段时间内,美国出于对当时英国主导的全球体系的依赖,也曾经极力地帮助英国,以全力维持体系的完好。对于这一段历史,在 《美国大萧条》一书中,罗斯巴德曾经非常刻薄地评论道:“更加危险、更加具有破坏性的是通过在美国的通货膨胀来帮助英国。”这种情形与次贷危机之后中国与 美国的关系又何其相似乃尔?显然,在次贷危机之后,中国与这个体系的关联程度不是更加疏离,而是更为紧密了。中国的管理者们非常清楚:起码在现在,中国不 可能脱离这个体系而鹤立鸡群。非不愿也,是无奈也。而这种无奈之中,实际上指示的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外部路径依赖。这是中国经济增长除了内部的路径依赖之外 的另外一道魔咒。
二战之后由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究竟还会维持多久,将取决于诸多历史的偶然因素。这一点我们显然无法判断。但是我们大致 可以肯定,以次贷危机为起点,我们已经走入这样一种历史进程之中,那就是:美国体系的扩张已经进入停滞甚至收缩期。显然,维持中国过去几十年高速经济增长 的外部环境已经天翻地覆。这不同于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也不同于1990年代的日本。
接下来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将是体系以零 和博弈为特征的全球结构调整—这可能表现为各种保护主义,也可能表现汇率战争,并伴随着一系列的政治利诱、恫吓以及合纵连横。其目的只有一个:最大限度地 维护政府在本国人民之中的政治合法性。无疑,这种调整从来就不是让人愉快的,更不是被经济学家们轻描淡写为“再平衡”那样充满浪漫主义的多赢色彩的。求诸 历史,这个过程经常是相当痛苦甚或是血腥的。这种痛苦将一直延续到一个可以继续推动全球经济增长的新的稳定结构出现为止,这可能是一个新霸主的崛起,也可 能是我们完全无法预见的一种新的全球战国景观。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去哪里,但是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我们正在告别过去。我们正处于从原有的稳定系统滑向另外 一个稳定系统的转换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危机将成为一种常态,甚至一种生活方式。这对那些以周期管理为主的传统技术官僚的管理智慧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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