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波:以他为标杆,我不敢入党
以他为标杆,我不敢入党
林汉波
时常有人问我:你是党员吗?我摇摇头回答:不是。
知道我履历的人往往大感惊讶:你在国企当一把手10多年了,怎么还没入党?我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们:我是共产党人,但不是共产党员;思想上早就入党了,但组织上还没加入。因为,在我心中,早就有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标杆,也可以说是一个标准、一个榜样,如果达不到他那个高度、那个境界,我不敢入党。他,就是我人生的第二个恩师,原广州市模范共产党员、广州氮肥厂党委书记李志雄。
时光倒退30多年 。那时候我二十来岁,不是什么国企老总,只是广州氮肥厂空分车 间的一个普工。他,李志雄的官也没后来那么大,只是我所在车间的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习惯性地,我们连姓都省了,只称呼他为“主任”。那时我们是“三班倒”,白班 、 中班、深夜班轮着上的,车间干部包括主任在内,也会轮流跟着值夜班。可能我比较活跃,干活比较认真勤快,也算有点文化吧,每到我上中班或者深夜班而又恰逢主任值班时,他就喜欢来到我所在的岗位和我聊天,刚开始只是偶尔随便聊聊,后来就比较频密了,从车间现场管理、岗位责任制,到人生理想、信仰及中共发展史,几乎无话不谈。
说句实话,从搞企业管理 、特别是现场管理角度而言,他是我后来职业生涯的启蒙老师。他知道我爱写东西,后来提议我担任车间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并在车间工人休息区,专门辟出一块地方,让我以墙报的形式,主编出版《空分报》。那时我年轻、胆大,不知天高地厚,除了发动其他人写稿以外,自己主笔,车间人和事的宣传报道、时事政治的随笔杂谈、诗歌散文甚至小说,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往墙报上放。每期的墙报,不用任何人审稿,只要我同意,就可以登,主任从不干涉,但每期必看,而且是很认真地看。
那时候潮流时兴否定建国后的前30年,抨击毛泽东时代所做的一切 ,我也不例外 。直到有一次,我把自己写的伤痕文学类的第一篇小说黏贴上去了,内容牵涉到文革、三反五反和镇反运动,矛头都是指责毛泽东喜欢搞运动、而且借搞运动整人的。墙报出来后,主任看的时候我也在场,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很认真地看,看完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摇摇头,轻叹一声,然后就默默离开了。
几天以后,轮到我上晚班,主任也值班,像往常一样,他来到我所在的岗位,和我闲聊起来。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写的那篇小说。主任没有以大压小批评我,纯粹以朋友讨论的方式,和我平等地交换起意见。
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三反五反和镇反运动吗?我说:我知道 ,“三反”“五反”是1951年开展的一场政治运动,其中“三反”是指在国家机关和企业中进行“反贪污”、“反浪费” 、“反官僚主义”;“五反”是指在私营企业中进行“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偷工减料” 、“反盗骗国家财产” 、“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镇反”是差不多同期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清查和镇压反革命分子运动。
他又接着问我:那你为什么认为三反五反和镇反搞错了呢?我说:报纸上都这么说的,杀了很多人,冤枉了很多好人。他回应道:我不大赞同你这个观点,你还小,没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只是人云亦云、跟着瞎起哄。共产党刚进城,有些原来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过的老红军、老革命开始变了,想着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后,该享福了,所以就有人变着法子贪污、浪费国家本来就很紧缺的物资和公帑,如果不反贪污,百姓能服?共产党的江山能坐稳吗?至于镇反,你知道国民党临撤退时潜伏了多少特务搞破坏?不说全国 ,就广州,国庆庆典的时候文化公园就差点被国民党特务炸了,如果不及时发现,将会死很多人;刚解放那几年,经常有国民党的飞机飞临广州,撒传单、甚至想扔炸弹轰炸,这反革命不镇压行吗?
我语塞,但毕竟年轻气盛不服输,还想捞回一根稻草,所以就抛出了最后一个难题:主任,据我所知,你在文革的时候也被关进牛棚批斗过,我反文革、批判毛泽东发动文革的错误,总没错吧?谁想到,主任看着我笑了一笑,问我:你给你爸打过没?我说:打过。他又问我:你爸打错过你没有?我答:当然有过。他再问我:那你恨你爸么?我楞了一下,摇摇头:不恨。他说:这就对了,毛泽东就像我们的父亲,他也有打错我的时候,但我不光不恨他,而且还很尊敬他,如果没有毛泽东带领共产党打跑国民党,今天的中国可能还会像以前那样动荡、军阀混战不停,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逸地一边抽烟一边闲聊。所以,不管遭过什么灾难,跟着毛泽东、加入共产党,我无怨,更无悔。
这不是什么官方场合,我也不是他上司,他完全没必要在我这一小工人面前矫情装崇高,看得出,他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动了真情的,突然间,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了起来,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什么叫做信仰,什么叫做历经苦难痴心不改,什么叫做真正的共产党员!
不久后,当时的广州业余大学(现改名为广州城市职业学院)招生 。那时的大学不像现在那么好考,有钱就可以读,要过三关:第一关是单位推荐同意报考,而且原则上每单位只准推荐一个,即使我所在的广氮有近万人也不例外;第二关是考试竞争入学,我所报读的中文系,600多个考生、代表着600多个企业,最终只收了40多人;第三关是单位要在白天和晚上上课的时候,同意批准学生公假读书亦即当正常出勤工资照发。我找到主任,请他同意推荐我报考,可能是他看中我有潜质、有意培养我吧,二话没说就给厂里的劳资科打了电话,劳资科给他面子,很快就给盖了公章,同意我报考。我也争气、考上了。那时候的大学生不像现在滥竽充数遍地都是,这一纸含金量颇高的稀有的大学文凭,为我后来到万宝应聘当秘书、继而升职当了分公司总经理、走上职业经理人生涯提供了一块“敲门砖”。可以说,如果没有主任当初的栽培、同意推荐我报考业大,就没有了今天的我。所以,我称他为“恩师”,一点也不为过。
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就应聘去了万宝 ,从此再没回过广氮 。
几年后的1994年6月下旬某天,当时我已经是万宝集团董事局董事兼万宝广州爱丽电 器厂厂长 ,刚上班没多久,知道我出自广氮的秘书拿了张当天出版的《广州日报》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整个头版刊登的都是有关广州市模范共产党员、广州氮肥厂党委书记李志雄因长年累月带病坚持工作,最终晕倒在岗位上,送医院抢救才发现是肺癌晚期、现已生命垂危的长篇通讯,大惊之余,我急忙打听到了他所住的病房,匆匆买了几大盒当时吹嘘可以治疗癌症的比较名贵的保健品,赶往广州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他。
一路上,我在想象他此刻的情景 ,应该是躺在病床上吸着氧、两手扎满了针 、干枯 萎顿、奄奄一息的模样,谁知走进病房,迎接我的,仍然是昔日那张充满微笑、红光满目的脸。落座之后,我满脸狐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是看到报纸而来的,主任,你的病怎样了?他微微笑着,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告诉我:医生说,估计还有三天,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我说:不会吧?他笑着点了点头:是真的。然后拿出一根烟递给我,自己也抽上一根。我说:主任,你还抽烟,还不戒?他笑答:医生说了,只有几天命了,戒不戒都没有意义了,何必临死前还为难自己?我想想也是,就给他点了火。此情此景,我们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在车间的聊天。他问我离开广氮之后情况怎么样,我递上名片给他,回答他挺好,他接过去看了看,笑着对我说:“想不到波仔这么快就和我一样,当厂长了,证明我当初没看错你 ” 。我连忙把我带来的据说可以治癌症的名贵保健品给了他,叫他一定要按时服用,并说了一通感激他当初对我有知遇之恩的话。他说:“这保健品不管有没有用,既然你有心送来,我就会喝,感谢就不用了,如果这保健品有效,我好了,我们另约时间再聚,假如我死了,开追悼会的时候,你能去参加、送我最后一程,我也安心了”。
此时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反正以前没大没小惯了,就壮着胆子问他:“主任,我看你脸色这么好,像没病的人一样,你不怕死吗?”
他听罢顿了顿,依然微笑着,很和蔼地对我说:“说不怕是假的,有谁不怕死的?但怕又能怎样?包括你和我,谁都必有一死,早晚而已。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快快活活地过好这最后的三天?……”
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小说和电影中的英雄我见多了,但在和平年代,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视死如归的共产党员。
几天以后的1994年7月3日,也就是20年前的今天,我人生的第二个恩师、广州市模范共产党员李志雄,在硬挺着多活了几天、迎来中国共产党建党73周年之后,才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一颗平凡而又伟大的心脏,从此停止了跳动……
追悼会那天,我依约去了,向他的遗体告别 。在这之前,万宝集团党委多次动员我 申请入党,但我都婉拒了,别人问我为什么,我都笑而不答,只有我知道,在我心目中 ,共产党员就应该像李志雄那样,真的信仰坚定、奉献无私。跟李志雄相比,我没资格 、也不配当一名共产党员,所以我暂时不加入。但在追悼会那天,在李志雄灵前,我悄悄发了誓: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修炼到他那个境界。那时候,我再像他那样,申请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后记:由于20年前没有电子数码相机,更加没有互联网,我翻遍了网络,只有纪念他的文章,但没有他的照片。后来向广氮空分车间的老同事求助,才在一张旧的集体照中,帮我剪切出他的一张小照片。这张照片照得不好,照不出主任昔日的风采和神韵,但没办法,只有这一张了,姑且用着吧,待以后找到更好的,再换上。此外,附加一张原广氮的老厂房照片,以作衬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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