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高明:弘毅,一个农场,一种思想
提起临沂,总让人想起那首荡气回肠的《沂蒙山小调》,和惨烈的孟良崮战役。一个革命老区,总会给人交通不便乃至贫困落后的固定印象,一到临沂,马上就会发现,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偏见。
沂河畔高耸如云的广播电视塔和连绵起伏的辉煌建筑,一直在提醒着你,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与那些发达地区的城市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同样,关于临沂的一些统计数据,也能得出许多带“最”字的结论,比如:全国最大物流城;全国单体面积最大的临沂大学;亚洲最大的火电厂费县电厂。等等。
一个辉煌的城市,会让人觉得安全吗?
在去往弘毅生态农场的路上,开车的司机师傅一直在兴奋地讲述着临沂近年来快速发展的经历,以及老区人民和中央领导之间的传奇,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有关地沟油的新闻。他突然说道:“花生这就开始收了,该去村里买油了。我们家平时都是去村子里直接买农民自己榨的油,都是自己吃的,肯定没问题。”
这是他应对食品安全的方式。
有这样一组数据,是这位司机师傅所不知道的:我国耕地总量占世界总量的9%,所耗用的化肥和农药的总量却分别占世界的35%和20%。单位面积化学农药的平均用量比世界水平高2.5至5倍,每年遭受残留农药污染的作物面积达12亿亩。
他能确信自己在农民家买的不是地沟油,但他又该去哪里买绿色、健康的粮食呢?
从牛粪开始
在距临沂市不到100公里的蒙山下,有一个叫蒋家庄的村子,弘毅农场就在这个村子的边缘,像孤岛一样,坐落在1000亩农田的中央。2007年,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蒋高明,在他的家乡租下这25亩大小的农田,开始了他的实验。
这片土地是村里最差的低产田,土层厚度只有薄薄的20多厘米,下面是一些碎石。蒋高明对老家很了解,因为地里打不出多少粮食来,30年前公社生产队曾将这片地辟为打麦场。
自蒋高明租下这块土地,就成了村民议论的核心话题。一位科学家,会用什么神奇的高科技手段来改造这片土地呢?更有效的农药、化肥,还是他有神奇的种子?让村民们意外的是,蒋高明种地的秘诀居然是六个不用:化肥、农药、除草剂、添加剂、农膜和转基因技术。
在弘毅农场,牛粪是实现循环的核心。先将农作物秸秆加工成牛饲料饲养肉牛,肉牛产生的大量牛粪一部分用于产生沼气,提供农户能源,大部分牛粪用来堆肥,给农田提供优质有机肥,促进农作物生长。
农田里的害虫通过“物理加生物”方法防治,整个生长季节用诱虫灯捕获害虫,捕获的害虫可用来养鸡;或直接在玉米田里养鸡,将害虫变成鸡的饲料。农田里的杂草通过“人工加生物”方法控制,农作物生长初期又人工锄草三四次,农作物长高后也可将鹅直接赶入农田吃草,收获的无农药、除草剂的杂草直接作为鹅、淡水鱼、蝗虫等经济动物饲料。——在弘毅生态农场,所有的植物、动物和微生物形成一个完整的、无污染的生态链。
经过三年轮换期的改造,2010年弘毅农场试验田玉米亩产547.9公斤,2011年小麦亩产480.5公斤,周年粮食产量1028.4公斤。——蒋高明和他的团队将一片贫瘠的土地改造成“吨粮田”。
没有了农药和除草剂,弘毅生态农场的生物多样性恢复了,农作物和牛、鸡、鹅甚至蝗虫和谐相处,实现完美的内部循环。约200只麻雀和6只燕子在这里安了家,各种害虫的天敌,乃至刺猬、野鸡、蛇都出现了。
记者拜访弘毅农场时,试验田里的玉米将要收获,踩着松软的土地,穿行在茂密的玉米田里,弘毅生态农场的科技助理曾彦突然说:“看,一只虫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一只青虫正要钻入玉米中饱餐一顿。曾彦抓住这只虫子,说:“有虫子其实不用太过担心,它有很多天敌,控制得当就不会产生虫害,如果看见虫子就喷农药,既破坏了生物多样性,又有农药污染,得不偿失。”
小曾很为季节不凑巧而感到遗憾:“你早来几天就好了,玉米还嫩,直接掰下来就能吃,很甜,尽管放心,我们这里全是有机作物,非常安全、健康。”拿起来就能吃,这是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安全和健康,这两个词一直与食品相连,环顾农场周围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也同样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却又发现它们隔的是那么遥远。
第二次绿色革命
以自然之力恢复自然,这听起来像是一种玄妙的哲学思辨。上个世纪90年代,蒋高明在英国利物浦大学做访问学者时,他的导师、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国家恢复生态学创始人之一、利物浦大学教授A.D.Bradshaw教授就告诉他,这不是理想,而是行之有效的科学。
2000年,蒋高明在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研究和操作生态恢复试验项目,因为过度放牧和强行种树,这片曾经肥美的草原已经开始沙化,当蒋高明面对遍地沙子的“草原”束手无策时,一位基层领导一语道破天机:封起来就长草了。——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和中国基层领导,居然取得了一致。
蒋高明决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恢复草原生态:什么都不做。
他封起大片草场,禁止放牧和种树,只过了一年,那片草场就长起1米多高的草来,重现了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画面。当地人也惊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草。仅仅几年时间,4万亩严重退化的沙地草地恢复到上世纪60年代的水平,除植被恢复外,野生动物也纷纷回归。
生态系统也如生物有机体一样,存在适应环境和自我修复的各种能力。弘毅生态农场的实验比起草原恢复要复杂的多,但原理同样简单:相信自然的力量,用环环相扣的循环来实现生态平衡。
20世纪,西方国家大规模投资农业科学研究,现代化种植模式、农业科学技术的发展、化肥和农药的使用加速了提高产量的进程。在20世纪下半叶,绝大多数国家获得了稳定的食物供应,消除了饥饿的威胁。这被称为现代农业的第一次绿色革命。
工业化农业虽然提高了产量,但消极后果也非常严重,对化肥和农药的依赖既破坏了土壤又造成了污染,严重威胁自然环境,这让所谓“现代农业”变成了一种不道德的农业。蒋高明用他的实验证明,不使用农药和化肥,同样能取得高产,他将此称之为以生态学为主导的第二次绿色革命。
在蒋高明看来,以生态学为特征的绿色革命,在秸秆、杂草、害虫上做文章,而不是在单纯的粮食上做文章;是利用生态学的原理解决食物问题和环境问题,而不是用工业的思路制造环境污染;利用生物多样性中的物种增加人类的食物(如牛、羊肉和奶食品),而不是用其中的某些基因获得人类期望的食物(如单一的粮食)。因此,以生态学为主导的第二次绿色革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绿色革命。
“不施化肥就不长粮食,不用农药就会产生虫害,这都是偏见,有机肥料同样能肥田,消灭害虫最好的办法就是天敌,生态循环、物种平衡,用物种挽救物种,这是成本最低,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蒋高明说。“弘毅生态农场的实验证明,生态农业不仅不会降低粮食产量,饿死人,而且可以让人吃得更好。”
从生态学的角度看,人类的农业活动是自然的一部分,尊重自然规律,保持生态平衡,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与西方国家地广人稀的地理条件相比,弘毅农场式的生态农业模式,更贴近中国“精耕细作”的现实。此外,中国62%的耕地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旱、瘠薄、洪涝、盐碱等各种因素制约,要改造这些中低产田,必须借助有机肥,而无机肥和转基因只能使土地越种越“瘦”。
蒋高明正在致力于推广弘毅农场的生态农业模式,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3年的轮换期和劳动力投入。3年的轮换期就是指用有机肥改造依赖化肥的土壤所需的时期,在此期间粮食产量减少;劳动力的投入,主要用于人工锄草。
换一个角度,这两个问题其实也未必成立。首先,生态农业的产品一般要高于普通农产品3倍~5倍,3年轮换期的成本可以很快收回。其次,不使用除草剂,每季农作物需要人工锄草3~4次,从施肥的劳动力投入来看,使用化肥需要每年施肥三四次,而使用有机肥只需一年一次,两者相抵,劳动力投入并没有增加多少。
目前,弘毅生态农场已经开始赢利,一年的纯利润预计在20万左右。“前两天还有个浙江老板打电话要买我的牛。”蒋高明说。在河南,由他们的科研团队技术指导的,占地3000亩、投资一千多万的商业化有机农场也已获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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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高明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首席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