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经济分化与妇女地位

　　由经济分化到社会分化，到社会适应，是一个痛苦的心理挣扎过程。这个过程中，年轻妇女缺少主动使力的空间。她们在被动地接受自己命运的过程中，角色处境尴尬，心理失衡严重。

　　一、

　　奉化金峨村的年轻人不愿呆在村庄。最近10年结婚的年轻人，约有半数在城里买了房子，即使没有在城里买房的年轻人，也不愿在村里从事花木生产或做小工赚钱，而是要到外面闯上一闯。

　　因为年轻人大量外出，金峨村虽然有相当不错的经济条件，村中年轻人却还是不多，20—30岁的青年男子尤其少见。金峨村是花木专业村，因为种植花木而年收入几十万元的大有人在，一般农户种上10亩花木，年收入也有5—6万元。花木种植带动当地劳动力市场，在当地劳动力市场上，小工一天的工资是100元，另外还要加上点心，10元一包的香烟和午餐。一个勤劳的人，一年打小工就可以有2—3万元的收入。

　　但是，种植花木是一项需要较大前期投入尤其是时间投入的活，苗木种到地里，至少得四、五年才能长到出售有利可图的大小，且往往是种植时间越长，苗木越大，市场价值就越高，种植花木越赚钱。年轻人都希望在最短的时间赚得人生的第一桶金，哪里会有这么长时间的耐心。而在当地苗木市场上做小工，就只能是永远地做小工，因为小工每天收入是固定的，是临时性的，靠的是体力，是不能积累的，若年轻时即在村里做小工，一辈子就只能做小工，他们的人生就锁定在了做小工上面。他们要与命运抗争，因此，他们得到外面去闯。

　　金峨村所在奉化市和宁波市，属于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改革开放以来，当地经济有了极大的发展，正是依托当地经济发展，金峨村及其周边各村成为为城市绿化美容的花木专业村。经济发达带来经济的活跃，带来第三产业的发达，而宁波本来就有经商的传统。因此，金峨村年轻人，无论是在城里买了房的还是仍然住在村里的，都愿意趁年轻到外面闯一闯，他们到外面开店、办厂、经营小本生意。或刚开始时跟人跑生意，扩大眼界，增加见识，积累人脉关系，积蓄必要的资本。一旦有了机会再单干创业。

　　因为有着众多的机会，金峨村有着众多开店办厂和在外面跑生意发了财的人物，仅仅金峨中心村，购买的50万元以上豪华轿车就有五辆，家庭资产上千万的也不止一家。而仅仅种植花木，最好的收入也只在几十万元，若是依靠做小工维持，则年收入最高也只有3万元。千万元与3万元实在无法构成比较。年轻人热情奔放，富有理想，他们当然期待自己有朝一日成为资产千万的富人，且他们中将来一定会有人成为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时不去奋斗，将来就永远不再有机会。即使现在看不出机会在哪里，不出去闯，哪里会找到机会?只有出去才有赚大钱的机会。

　　金峨村老支书徐书记说，村里年轻人很少会在家务农，种植苗木，也很少到工厂务工，而大多是外出做生意。外出做生意，是一个带一个地出去。沿海地区，经济发达，各种机会就多，诸如商业、工程机会，使有头脑的年轻人可以外出经商做生意。

　　一个人出去，可以带一批人出去。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随已经出去的人外出做生意，学习如何做生意及积累人脉资源、关系资源和市场经验，从而可能在经营上成功。

　　这样，年轻人一般不会去做那些无前途的苗木、小工和工厂劳动，而是一定要外出去闯。

　　闯就有成功的可能。

　　不成功，则一事无成。到了中年就开始老老实实接下父辈的劳作，种植苗木，做小工，或者到工厂上班。也就基本上落入了村庄的底层。

　　二、

　　不过，出去赚大钱的机会只属于男青年，而不大属于女青年。很少有女青年外出开店办厂和经商赚大钱的例子，甚至很少有女性外出创业和闯荡。在男性外出闯荡时，妇女最多只是助手的角色。而在创业成功之前，期待成功的男青年似乎还不大需要助手。

　　因此，在金峨村，无论是进城安家还是仍然在村里安家的年轻妇女(也许该称为年轻媳妇)们就既不种植苗木，又不愿在村里做小工，而是到附近工厂上班。

　　在外来劳动力的竞争下，当地工厂并不会因为当地妇女在厂里上班，就给当地人更高的工资。从调查情况来看，在当地工厂做工，每月收入只有1000元多一点。1000元多一点，对于开支巨大、平均经济生活水准很高的奉化农村，只能是聊胜于无。甚至远低于在村里做小工的收入。

　　但是，命运给金峨年轻媳妇的机会不多。她们无法在村里做小工，没有耐心也缺少能力种植经营花木，她们又不能外出创业，她们只能到附近工厂上班，这个上班与其说是为了获取收入，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时间，是为了消除无聊，是为了有事情可做。

　　说到打发时间，就是一旦这些年轻媳妇生了小孩，她们就可能几年不上班，而在家带小孩。带小孩的过程，或在工厂上班打发时间的过程，其实也是期待自己丈夫在外创业成功的过程。若自己丈夫在外开店办厂成功了，或做成一笔大生意，自己做工不做工，那点收入算得了什么?而若自己的丈夫在外创业不成功，自己打工赚的那一点钱哪里又够贴补创业所需经费或所欠债务?

　　三、

　　在金峨村调查，遇到数个年轻媳妇，王会和郭俊霞总结这几个年轻媳妇的特征是：内向、封闭、独处、不串门以及消极等等。妇女尤其是年轻妇女在村庄中的角色似乎颇为尴尬。当然，这只是对一部分妇女的描绘。另外一部分妇女，比如丈夫创业成功的妇女，则可能又是完全相反的表现。

　　本来，在婚姻市场上，妇女是占据着极大优势的，因为就全国农村来讲，都存在男多女少的情况，何况发达地区，很多年轻妇女嫁到城市去了。但是，在这些发达地区，因为经济的分化和外出经商机会的不均等，结婚之后的妇女处境却变得尴尬起来。具体如下：

　　一般来讲，结婚后的妇女，很少再有真正决定家庭能否在经济上成功的机会，她们被定位在消极等待的位置上，而最终能否成功，有待于年轻的丈夫外出去闯，去碰运气。她们也一定要支持自己丈夫去闯，去外出碰运气。她们要支持自己丈夫变得豪爽，敢于花钱，善于交际。金峨村漆匠周武斌的妻子说：“男人应该在外面玩，每天在家坐着，这还象男人吗?在外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这种说法典型地反映了当地妇女的一般想法。反过来，因为不指望妇女到外面赚大钱，妇女就不应该到外跑，到处交际，到处花钱。

　　现在的问题是，敢于在外面花钱的男人只有两个前途：少数人运气好，赚了大钱;多数人运气不好，没有赚大钱，甚至还做生意亏了本。而这两种前途都不一定会带给妇女好运。

　　若男人在外面赚了大钱，这首先是男人有本事，有本事且赚了大钱的男人，可能就不会在乎妻子之前的表现，甚至可能出现离婚的情况。近年来，金峨已有约10例离婚的例子，其中相当部分是丈夫经济上发达以后与妻子离婚。因为赚大钱，不是赚了小钱，因此在宁波城区买房，在婚姻上就有所不满足，婚外性关系就紊乱，夫妻关系就疏远，最终就可能离婚。

　　当然，赚大钱的只可能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没有赚大钱甚至亏了本。这样的家庭经济上就比较沦落。在这样的家庭中，妻子的地位就会仍然较高，她们就仍然可以在家庭中具有决定权。但是，她们的这种在家庭内的决定权和优势地位，并不能提升她们家庭在村庄中的地位，也无助于发展家庭经济提高家庭收入水平，这种决定权，只是相对于“无用”丈夫的无奈的决定权。在家庭内部的中心地位甚至霸道地位和在村庄中的边缘化，使得这些原本期待向上升的妇女心理失衡越来越严重。

　　在也许同样的起点后面，有一些家庭中的男性外出经商获得成功，他们的妻子或变得嚣张，或驾车到外面广泛交结朋友。而男人在外面经商未获成功的妇女就越来越内向、讲不起话、羞愧。她们更加习惯于独处，甚至变得自闭起来。

　　四、

　　简单地说，对于发达地区，巨大的经济分化是十分正常的现象。经济分化会带来社会分化。由经济分化到社会分化，到社会适应，这是一个痛苦的心理挣扎过程。而在整个的过程中，年轻妇女缺少主动使力的空间，她们在被动地接受自己命运的过程中，角色处境尴尬，心理失衡严重。或许正如王会所说，发达地区的妇女比起一般农业型农村妇女，在地位上、在主动性上、在心理开放上、在社会交际上，反而变得更有问题。

　　我们应该研究发达地区经济分化的社会适应机制及过程，其中妇女的命运是应该关注的焦点之一。

　　2009年10月25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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