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和毛泽东的诚实

作者:霍炬 来源:观察者网 2014-01-07 667

  读书不是流水账,必须有核心。2013年我读过的书中,有两本是重点——阿尔都塞自传《来日方长:阿尔都塞自传》和中央文献版《毛泽东传》,其他都是围绕着这两本看的。

  传记是个好东西,“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万章下》)当然不是所有的传记都合格,但这两本有极大的统一,在知识革命和政治革命上的统一。《来日方长》里有一句极为动人的话:“为什么塞尚随时都在画圣维克图瓦山呢?这是因为每时每刻的光线都是一种馈赠。”长时间阅读一两位作者、一两本书,在凝视中不要求什么,只接受每时每刻的馈赠,这是一个读者最本分的学习。

  译校者的严谨、诚恳和耐心让《来日方长》毫无瑕疵,这是一本书的最大美德,更重要的是,阿尔都塞做到了真正的诚实,诚实地陈述自己,对自己进行分析,他说的明白,就是要“没完没了地招致别的不安”。效果很明显,已经有人在或明或暗地表达着这种不安。

  同样,《毛泽东传》也基本做到了忠实,比照刚刚出版的《毛泽东年谱》,会发现除了材料的进一步整理校订,现有的档案资料已经能勾勒出毛泽东思想的全貌。那种“彻底公开所有档案”的叫喊只意味着某些人只想看自己愿意看到的阴暗面,那种“没读过毛选凭什么研究党史”的欺行霸市言论,只意味着除了他们已经看到的什么也不想看。

  阿尔都塞的诚实首先来自于哲学家的严格,哲学必须使用精确概念,“理论实践”全凭前后一贯的范畴才能自圆其说。在“自传”的杂糅文体里能将概念的统一坚持到底的只有这本书,在阿尔都塞从《孟德斯鸠:历史与政治》到《论再生产》的漫长写作生涯中,“意识形态”、“唯物主义”、“理论的阶级斗争”等说法都能经得起最细致的检验,《来日方长》同样严格地使用这些概念,弥散在书中的每个角落,可以说只有在康德、黑格尔、胡塞尔等人的巨著里才看得到这种哲学的严格。

  在《毛泽东传》里,毛泽东贯彻了政治家的严格,自始至终都坚守着“人民”的立场,在任何风浪面前都毫不退缩,从《商鞅徙木立信论》里的“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纪载,而求其立国福民伟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毛泽东早期文稿》)到《读〈封建论〉呈郭老》里的“百代都行秦政法”,毛泽东这位“teacher”的教导一以贯之。

  这两位革命哲学家和革命政治家将政治和哲学的严格融为一体,互相映照,使我们认识到他们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与人民同在”的榜样,和他们同在的还有马基雅维利、斯宾诺莎、列宁、葛兰西、柳宗元、王夫之等等一长串的名单。阿尔都塞和毛泽东的严格,就是在哲学、历史和政治上的原则,不是某些人党同伐异的教条,比较雷蒙·阿隆《想象的马克思主义》的胡言乱语和某些党史学究的吹毛求疵,就知道不坚持原则是多么容易的事。

  有原则,也有现实,比如社会主义这个超级现实问题。《来日方长》里说社会主义是个“茅屎坑”,措辞过火,而道理鲜明。在这条“狗屎大河”上行船,必须有舵手有水手有组织有分工,有工资有分配有商品有私人利益,有难以忍受的严格纪律,必须小心翼翼,只有这样才可能过渡到鲜花盛开的彼岸。

  阿尔都塞针对的是苏联,而这也正是毛泽东的难题。在中国这条大船上,如何既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的秩序,又要让船上的管理人员,那些干部,不要再生产出一套“对无产阶级的专政”,资本主义复辟的土壤铲除了又会形成,形成了又要铲除,隔几年就要再来一次。毛泽东说中国“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1974年12月26日毛泽东关于理论问题同周恩来谈话记录)社会主义必须依靠国家政权,必须有社会主义的过渡,而国家在官僚主义的侵蚀下就会破坏社会主义,没有干部不行,只能不断地消灭官僚。反过来说,毛泽东的政治难题也反映了阿尔都塞的哲学特点。

  哲学就是哲学史,总是“过去拖住现在,死人拖住活人”(《资本论》第一版序言),阿尔都塞在《资本论》中发现马克思使用黑格尔的表述将“辩证法的合理内核”“颠倒过来”(《资本论》第二版跋)的迂回曲折过程,越是深入理解就越知道“马克思——不论他知道与否——都是在他的前辈作者的那些至关重要的思想中思考的”,哲学不可能摆脱掉过往的形式,所要做的是对哲学的“干预”。而这种“干预”又近乎于毛泽东的“不断革命”,因为哲学本身就是一个战场(康德语),知识分子的干预就相当于一个党的实践斗争,阿尔都塞引用葛兰西的话说:“一个政党的所有党员都应该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应该区分不同的程度,一个党可以在最高程度上或最低程度上获得最大的发展;重要的是他它的领导作用和组织作用,也就是它的教育作用和精神作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如何“干预”,如何在哲学中独立思考,要认识最古老的哲学命题“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语),首先并且坚决要做到的是“决不要在这上面欺骗自己”,“把哲学作为意识形态欺骗行径加以彻底批判”,这不是口号,更不是要对理论工作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毛泽东反复强调“要学一点哲学”),而是一种方法,不要相信任何抽象框架,如“人道主义”,甚至“共产主义”,超越一切风格、情绪和政治上的对立,诚实地面对这个世界,就能够接近马克思主义,正像阿尔都塞对他生活的诚实记录,诚实就是力量,就是把自己摆在合适的位置上面对“人民”,用毛泽东话讲:不借人民的力量,不放手发动群众,“什么法子也没有,一万年也不行”,不怕乱,没什么大不了,“第一,天掉不下来;第二,山上的草木照样生长,你不信到山上去看看;第三,河里的鱼照样游;第四,女人照样生孩子。”(1967年5月16日毛泽东同刚果(布)政府保安代表团谈话记录)

  从这个意义上说,汪晖年底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堪称本年度最值得一读的雄文,因为汪晖老实不客气的说出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人民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这条论断,和历史研究中的经验主义、稀有小道消息中心论、唯“史实”是图的历史虚无主义等自欺欺人的言论划清了界限,做了应有的抗争和“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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