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动物城》：一部资产阶级政治教科书

昨晚看了个枪版的《疯狂动物城》，直观感觉，简直就是一部资产阶级政治教科书。

必须用“阶级”这个大词了，因为影片中的划分是如此明显：食肉动物，食草动物，或者叫猎食者、猎物。他们本来就是吃与被吃的关系。

不同的是，影片展现的是不同物种/阶级可以和平共处，而煽动阶级对立、妄图实行“食草动物专政”的都是野心家。为此，影片全面再现了资产阶级主流政治理论中经典的阶级想象。

    一 不许革命!——图解资产阶级历史观，污名化阶级反抗

说影片是图解，一点不错，影片中的动物角色对应阶级社会的不同群体，如此明显，他们的关系和命运又同资产阶级政治观宣传的一模一样。

对应如下：

食肉动物——资产阶级/(从前的)统治、压迫者

食草动物——无产阶级/(从前的)被统治、被压迫者

兔子朱迪——无产阶级阳光有为女青年，坚信人人有无限可能，不同阶级可以和平共处

红狐狸尼克——温和资产阶级，聪明，富有，风趣，撩妹大师;曾经遭受过下层阶级的排挤、侮辱而心灰意冷，后被兔子感动(并成为朋友进而情侣)

狮子市长——无辜的资产阶级统治者，出身高贵，为维护自己地位和形象，偶尔用些不太光明的强硬手段，却被绵羊用计推翻

绵羊助理——无产阶级野心家，大反派，出身底层，不甘卑微，煽动阶级仇恨，图谋逆天

替狮子市长服务的狼——资产阶级统治者豢养的私人武装，但并没有造成社会危害，行为都很规矩

替绵羊服务的公羊——绵羊豢养的私人武装，流氓无产者，打手，密谋家，为羊作伥，残害其他动物，搅乱社会，助绵羊夺权

以非洲野牛为首的警察局——合法的暴力机器，独立于政府，对民众负责，可以逮捕政府领导，社会秩序的维持者，正义的最终代表(实际是法律+警察+军队的合体)

黑老大鼩鼱——黑社会，有雇佣武装、超强人脉(可能控制着大产业)，帮助破案

众多食草动物(绵羊说是占90%)——不明真相的群众，对资产阶级统治者始终怀有戒心，易被煽动

女歌手羚羊——出身草根的明星，女神，励志榜样，和平大使，众人的意淫对象

所以，整个的剧情就是：原本不同物种和平相处的动物邦，被野心家绵羊利用大众的恐惧心理、制造食肉者袭击食草者的事件，从而煽动起物种仇恨，推翻并取代了食肉者狮子市长，建立起个人独裁恐怖统治，并继续利用食草者对食肉者的恐惧维持统治，后被正直的食草动物兔子警官和食肉动物狐狸尼克联手揭破阴谋，澄清真相，将野心家绵羊绳之以法，动物邦又恢复为物种和平共处，人人有无限可能的欢乐世界。

翻译成人的社会情形，就是：

原本不同阶级/阶层和平共处的社会，被来自社会底层、不甘心居于人下的阴谋家利用大众对上层资产者的恐惧、仇恨心理，蓄意制造袭击事件，煽动阶级对立，推翻并取代了资产阶级统治者，建立起无产阶级专政的独裁恐怖统治，并继续利用下层民众对资产者的恐惧、仇恨来维持统治，后被正直的底层青年和温和聪明的资产阶级联手揭破其阴谋，澄清真相，将野心家绳之以法，全社会又恢复为不同阶层和平共处，人人有无限可能的欢乐世界。

这不是赤裸裸的资产阶级政治教科书吗?

然后，不言而明的结论就是：

不许革命!社会本已自由平等，人人都有机会，皆可幸福，煽动阶级对立和反抗的都是野心家、阴谋家、社会的渣滓、loser。并且，只要将那一小撮野心家绳之以法，就能还社会以太平。而在既定社会秩序下，人人都可以实现梦想，获得快乐。

尤其明显的是：影片中已夺权成功的绵羊在诱捕兔子时说：“猎食者也许强壮，但我们猎物的数量可是他们的10倍。想想吧，90%的人集合起来对抗共同的敌人，我们将所向无敌。”

我想到了美国前几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当时盛行的口号就是“We are the 99%!”，“99% VS 1%”，何其相似!

照电影的逻辑，这样的运动都是野心家煽动起来，为自己牟取权力的。

影片令人诧异的是，很出格地把一向被人视为温顺可爱的绵羊设置为大反派，外观形象严重不符啊。也许影片是在教育我们：坏不坏不能光看外表强壮与否，不能光看以前是食草还是食肉。这即等同于：坏不坏，不能光看有无金钱权力，出身是底层还是上层。这颠覆性的设置看来是用心良苦。

而同样受人喜爱的兔子则是本片主角，是hero，可爱、正直、聪明、不畏强暴、主持正义，更重要的是，以底层出身的身份，为资产阶级社会的价值观代言、维持既定秩序。最后，与食肉动物结合。完美。

这是美国在向中国暗示什么吗?因为在中国当前的民族主义宣传中，往往把自己的形象定位为人畜无害但也不好惹的萌兔子。(这点纯属瞎想)

并且，影片中产生矛盾的根源不在于食肉动物曾经猎食食草动物，而是在于食草动物的错误：众人对猎食者的不信任和阶级偏见，兔子爸妈告诫女儿要警惕肉食者，狐狸尼克小的时候被食草动物排挤、侮辱……而展现食肉动物的恶的，仅仅只有一只坏狐狸夺走小羊的戏票并恐吓小兔子朱迪，而这只坏狐狸长大后，已经成为一个勤勤恳恳的憨厚的小商贩，见到朱迪便忙不迭地道歉。

食肉动物成了受害者!天哪!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狼必然要吃小羊(《狼和小羊》)，救狼是愚蠢的善举(《东郭先生》)，救了毒蛇必然要被反咬(《农夫和蛇》)，狐狸狡诈欺骗(《狐狸和乌鸦》)，老虎要吃人(《景阳冈》)，黄鼠狼给鸡拜年绝无好心……我们也学习了不少故事，教育我们如何机智地对付残暴的动物，蒲松龄的三篇《狼》是很好的例子。

当然，我们后来也知道，偶尔自然界有反常行为，失去小孩的母鸡做了小猫的妈妈，幼虎和小羊在动物园成为朋友。但我们知道，那仅仅是偶然。

我们也知道，现在人成了地球主宰，大部分时候，动物是怕人的，因此那些对付动物的故事看起来不适用了，现在的教育应是如何保护动物。但是我们同样知道，那些故事都是影射社会现实的，影射人的关系的，因此仍有现实意义。

于是有人呼吁说，我们中国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阶级斗争观，是“喝狼奶长大的”，因此一定要改革教育理念。

他部分地说对了，仅仅如上举出一些动物故事，就可以佐证他。

然而，这却不一定是自上而下的灌输，不一定是因为被灌了“狼奶”。这些故事所说明的道理，在民间、在我们的生活常识里就普遍存在。即便我们知道，大千世界，不排除有偶然情况，运气好的屌丝，也可以跟高富帅跟土豪做朋友。

现在，那位教育家不用担心了，孩子们看到的电影、电视、书籍，宣扬阶级对立、阶级斗争观的故事应该少之又少了，相反是zootopia这样的和乐大同故事居多。再如，前段时间热映的《美人鱼》，阉割了暴力反抗者，而通过跨物种/跨阶级的“爱”，最后实现了“海阔天空，人鱼共舞”的太平世界。

    二 警察至上——美国的自我想象及其疏漏

影片中，最终的胜利和正义，不是归于民众，而是归于警察。这个群体里有野牛、豹子、犀牛、兔子，还有最后加入的狐狸，是多阶层合作搭配的典范群体。

这个群体，实际上兼有法院、警察、军队的功能，总之，是动物邦里面的合法暴力机构，不但能维护大家的安全、社会秩序，主持正义，还能逮捕违法的政府元首、限制政府的胡作非为。

这是资产阶级国家理论中的理想模式，暴力机器不受任何党派、集团、个人，也不受政府的控制(狮子市长和绵羊的武力都是私人秘密募集的、非法的)，而是独立的、中立的、与政府相制衡的。在民主社会的动物邦，最后不是民众觉醒认识到真相、选出理想政府官员，而是一切由警方来主持。警察至上，相应地，警徽在影片中最具有神圣性，代替了国徽、国旗等象征物。自然，“党指挥枪”的情况，他们是坚决反对的。

这里面的成员，如野牛局长、豹子警官，以及后来加入的狐狸，他们都有些小缺点，但无伤大雅，反而增加亲和力、人情味。这是美国警察常常在好莱坞电影中乐于向世人展示的友好形象。

而影片中整个警察队伍，又是美国在国际中地位的自我指涉，美国就是世界警察。他也许粗暴、好色、爱玩闹，但他full of power，他吸纳了各阶层优秀分子，主持世界正义、维持资本主义秩序，更换各地区不合格的首脑。他是真理，是拯救者，是最终裁判。

但是，影片中也显露了这种完美想象的疏漏：

疏漏一：黑社会的存在及巨大势力

这里仅需引用一豆瓣网友的话：

【兔子和黑老大的合作才是真的令人细思恐极。兔子查案子，警察局效率极低，必须动用黑老大的武装力量;在街上随随便便把黄鼠狼捉去让黑老大刑讯逼供(这个黑老大的权力已经大到杀人不会被追究了)，她甚至还给黑老大的外孙女做教母——而且这个案子还是政客内斗造成的，最后黑老大什么事没有，两个政客都坐牢去了(令人叫绝的是他们不仅都特别伪善，还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想想这背后的意味有多严重吧，这已经是明摆着在说政府不可靠、不如找黑道了，这个片子的精神内核与《Serpico》(Al Pacino主演)这类警匪片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疯狂动物城的阴暗面)

疏漏二：绝对正义与中立的神话

影片对警察绝对正义的想象，达到了小时偶玩的警察抓小偷以及黑猫警长等儿童故事的程度。并且，这里的正义，其实现途径是：揭开事情的真相——侦探片的路数。只要解开真相，正义就得以伸张。揭示真相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社会大矛盾的唯一和终极方案，而正义性实际被悬置了，或者说，暗示了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警方就是正义的。

与绝对正义同时，警方是绝对独立于政府与党派，而对全体民众负责的。

问题没那么简单。暴力机器的阶级性或者至少是倾向性，我们来看一个更正宗、更典型的老牌自由民主国家的例子：

1984年6月19日，英国南约克郡奥格里夫炼焦厂前，撒切尔夫人指挥出动3000骑警，残酷镇压了约6000名抗议撒切尔国企私有化和削减福利政策的下岗职工。这场军警对人民的胜利，被戏称为“奥格里夫大捷”，让人最后一次领略了中世纪效忠于贵族的骑士风采。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在撒切尔夫人去世后，各国政要、资产阶级学者纷纷致哀，追思其丰功伟绩，而英国各地民众(以老工人为主)却集会庆贺。

至于资本主义新兴时期更为残酷的情形，就不用多说了。

并且，如果警方/军方真的绝对独立了，那又怎么保证其本身的强大力量一定会是正义的(尤其在民众作为一个整体只是被设定为不明真相易受煽动的mass时)?那会不会形成军阀?

    三 谁在制造乌托邦

我在没看时见一个同学提到这部影片，就问他是不是跟《动物农庄》有点相似，他说有点相似，都是“反乌托邦”的。反乌托邦是就其将革命污名化、把阶级反抗视为不可能和极度危险、不承认革命后会建立更好社会这一点来说的。

但同时，如电影英文名zootopia——zoo+utopia显示的，这又是另一种乌托邦。整个动物邦也就是“美国梦”的写照，尤其是通过兔子之口，不遗余力宣扬的价值观：

“动物邦是个完美无瑕的地方，在这里大家都和乐相处，任何人都有无限可能。”

另外，追溯动物邦的历史，简直就是在追溯美国《独立宣言》：

“我们的祖先在那里签订了和平协议，他们宣告人人都有无限可能。”

这就是美国一直在反复建构的历史神话、美式乌托邦，在《疯狂动物城》中，美式乌托邦甚至达到了狐狸和兔子可以交朋友的境界。

我国是革命建国，以往的教科书、文艺作品多宣扬一种革命乌托邦：旧社会暗无天日，人民水深火热，共产党来了，领导人民革命，推翻了压迫者，使广大劳动人民翻身做主。

至少，这样的宣扬大部分是基于现实的、历史发生了的，而且也在历史进程中就发挥了唤起民众的作用，让空前广大的民众参与到了创造历史之中(如《白毛女》在延安时期即广泛搬演，激励了很多人)。尽管目前革命政权的蜕变引起合法性危机，使得对革命史的空泛宣传为很多人反感。

在那些作品中，塑造了一些光辉形象，革命英雄，后来因其“高大全”、“不真实”，而被“人性论”主导的新文艺观所唾弃。

实际上，市场经济主导的文化产业，所源源不断生产的，是新的乌托邦，新的高大全。在贬低旧的理想、乌托邦、英雄人物的同时，文化市场塑造的是新的，更为夸张、缥缈的偶像、梦幻。

好莱坞超级英雄的套路就不说了。就《疯狂动物城》这部影片来说，其中的兔子，也是高大全加;其展现的动物世界，更是脱离实际的乌托邦。

想起之前看的《饥饿游戏3》。本来，看前面，作品表达的主题是反抗独裁者的罪恶统治和阶级压迫，试图退出并打破统治者定下的游戏规则，是很好的主题。然而，最后证明，女主角Katniss的反抗之路也是被设计好的，她被反抗运动的领袖Coin作为棋子，后者利用女主角的威望来达成自己的夺权目的，并不惜残杀无辜平民以激起民愤，推翻原先的独裁总统Snow，自己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寡头。结局，女主角Katniss得知真相后，将对准Snow的箭转而对准Coin，将她杀死，为人民除掉了一个新的独裁者，功成身退。

(起义军领袖被射杀于祭坛)

这表面看来很有创意：连反抗都是被设定的，被利用的，而主角不甘心任何形式任何目的的被操纵，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任何目的的专权、残忍，并且不居功自傲，彻底打破了游戏规则，跳出了历史轮回。

实际则毫无创意，无非是当下流行的自由主义政治观的经典模式：任何起义军、反抗者的领袖都是个人阴谋家、野心家、独裁者、病态人格，为夺权不择手段，不折不扣的自私自利、个人主义者——讽刺的是，自私自利、个人主义，又其实是资产阶级的传家宝贝，自由主义的道德基础。

在这个意义上，《疯狂动物城》与《饥饿游戏》一样是反-革命乌托邦的。

而《疯狂动物城》在肤浅地将阶级反抗污名化的同时，则肆无忌惮地构造了毫无现实基础的新乌托邦，一个新的大同世界。与通过艰苦反抗、联合斗争而建立新世界的革命乌托邦不同，这样的反革命乌托邦的假定是：世界本来就是大同的、和谐的、机会均等的(并且还有美女明星供集体意淫)，越反抗、越斗争，则越是扰乱了和谐，百害而无一利，只是成全了一小撮专门煽动仇恨的野心家。

我们觉得，这样的乌托邦是反动的、保守的、睁着眼说瞎话的、荒谬绝伦的，是商业电影肆意制造白日梦功能的忠实体现。

看完电影，我的第一感受是有点恶心，幸好没花钱去电影院。因为，看到狼吃羊，我只会觉得残忍，但看到狼和羊睡在一起，我会觉得恶心。

我看的枪版里还能听到电影院中小孩的声音，估计很多家长是带着孩子一块来看这部“儿童片”的，细思恐极。

看来需要重温唐人柳宗元《三戒》中的一篇：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大意就是，主人打猎得一麋鹿，天天抱着它同家里的狗游戏，后来，麋鹿走到外面看到别的狗，也要跟他们嬉戏，被吃掉。

“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最后这句真是传神了。外犬“喜且怒”，推测下肉食者的心理，大概喜是因为：竟然有这样送上门来的蠢货;怒是因为：傻X，你算什么，也配跟我们一块玩耍!

而“麋至死不悟”。

进一步讲，这部影片不单是反对“占领华尔街”运动中的逻辑，也显然是在解构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制度，粉饰资产阶级专政，而抹黑无产阶级专政。毛泽东晚年有首给郭沫若的诗《读封建论呈郭老》，最后两句为：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我们今天也要提醒一句，善良的美国人民，“莫从子厚返zootopia”啊。别到最后跟那头可爱的小鹿一样，被吃了还“至死不悟”，岂不可笑！

看以前的连环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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