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现实题材创作艺术提高的一个“硬核”话题
当前现实题材创作艺术提高的一个“硬核”话题
——在中国文学博鳌论坛上的发言
曾镇南
今年中国文学博鳌论坛设置的第一个议题为“新人、新主题与现实题材创作”,主持者嘱我就这一议题谈一点看法。来之前我就这一创作问题作了一些思考和准备,这两天听到了许多富有时代感和现实感的从创作实践中生发出来的真知灼见,接触到许多生动、新鲜的生活材料,给我空疏的头脑灌注了营养,提供了新的艺术思维的空间。我觉得,这一议题提出的实际上是现在我们的创作的艺术提高问题,而这个问题特别侧重于新人形象的创造和文学新主题的演绎。就这个问题深掘下去,我们也许会碰到当前现实题材创作艺术提高的一个“硬核”话题,即典型人物的创造问题。这也可以说是新题材遇到了老问题吧。
回溯以鲁迅为旗帜的现代文学新军和肇始于解放区、建国后才获得全国规模的发展的社会主义文学大军走过来的历史行程,我们会发现,这个文学史行程,和我国现代革命史,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建设、改革、完善的发展史,几乎是平行地并拢的,或者竟可以说简直就是重合的。在新中国成立70年之际,我们在指顾间发现,当历史的风云散去,文学思潮的交绥、变幻静止下来,水落石出,展现在我们视野中的这部光荣而曲折,雄奇而瑰丽的文学史,凝定为一部部优秀作品的名字组成的斑斓的长长的名录,延展为一个个各具面目和神情,“骨相俱出,毛发皆动”的人物形象组成的彩塑画廊。所有这些近百年来中国文学产生的名篇佳作,都在时代潮流的推送下,越过一座座时间的峰峦奔赴到我们眼底,把一幅幅历史和时代生活的画卷打开在我们面前,可谓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所有这些近百年来中国作家创作出的活的文学人物形象,都从历史的云海和烟尘中间探出头来,仿佛都还在和我们交换眼神,同拨心弦。他们济济一堂,镂金错彩,婉转曼妙,气韵清扬,已经成了我们文学宝库中的永久珍藏。只要从作家、作品、人物形象这些文学史的感性的材料着眼去观察,我们的治史的良知,审美的良能,就会被这些作品和人物形象的感性的诗意的光辉所照亮,深深地为我们现、当代文学固有的珍藏感到荣光和自豪。我们的描写人类新世界、创造历史新人物的现、当代文学的成就,足以使我们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以自己的卓荦风标,瑰奇华彩,参与到两百多年前歌德即已预告并早已来临的“世界文学的时代”中去,构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中华新画卷、东方新华章。在文学方面,我们也是可以为伟大而自豪,为深厚而自信的。
“凡为过去,皆为序章”,社会历史的发展和前进是这样,文学史的发展和前进也是这样。文学史的每一新时期,每一新时代的发展,都是接续着前一个时期、前一个时代的发展而开启新篇。马克思说:“人们每次都不是在关于人的理想所规定和允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生产力所规定和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作家、文学家在遵循艺术客观规律的前提之下获得的创作自由、创作灵感,就更是如此。一个民族原始的审美经验和审美习惯,在其文化的整体的胞液中浸润发展,渐次层累地积淀成固有的艺术思维方式、艺术审美风尚,形成民族优良的文学传统。这传统在曼衍孳乳的过程中又不断吸收异域外来的营养,弘扬本土固有的良规,不断注入添加进新的质素,形成新的传统。中国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形成了新的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的革命文学传统,形成了以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论为基础的文学思想主潮和文学创作主潮,并取得了已经写入历史的,可以征信校验的如前所述的成就。那么,现在我们就应该接续这个革命文学的传统,人民文学的传统,社会主义文学的传统,在已有的优秀作品的名录上增添新作,在已组成的人物形象画廊里,增添新人。这就是我们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必须直面的课题,也是我们当前文学创作、尤其是现实题材创作艺术水平提高的前提条件。因为结晶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伟大的、优秀的作品里的美,是可以作为酵母或培养基,作为一种我们已固有的美的范式、美的传统在新的文学时代起长久的化育作用的。只有以我们已经存在近百年的现、当代文学所创造的美,特别是革命文学、社会主义文学所积淀而成的新范式、新质素的美为出发点,新时代文学的美,附着在新的文学主题和新的人物形象上的美才能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无量数的现实题材创作的新的生长点,正丛集在这个美的基干上,新的作品、新的人物形象,有如抽条的繁枝和含苞的鲜花,是会从这里劲射、怒放出来的。
人物形象的创造问题,是优秀作品产出的核心问题。而优秀作品的不断问世,又是文学事业发轫和运作的枢机,也是文学实绩的铁证与衡尺。我们不妨从催生优秀作品的条件和机制的角度,从人物形象的艺术生命力、美学层次的提升的角度,来探寻现实题材创作的艺术提高问题,来探寻通往伟大作家、杰出作品、典型人物产生的道路。
首先,有志于描写新人,表现新主题、新世界的作家,要在新时代的条件下,增强历史修养,拓展历史视野,养成浑厚的历史感和时代感。要借助马克思主义的望远镜,登高望远,提升自己参与创造历史活动的自觉性。孙犁曾说过:“中国的文学艺术和中国的历史著作,是分不开的。历史著作,给中国文学开辟了道路……我主张青年同志多读一些历史书,不要光读文学书。”习近平总书记说:对于时间,我主张看五百年、一千年。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学习习近平总书记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论,一定要把它当作一门历史科学来学。为什么说中国面临一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为什么要弄清中国发展所处的历史方位?制定两个一百年发展目标的历史依据是什么?在观察和研究新中国史的时候,为什么要提出两个30年不要相互否定的提法?这些问题,对于作家艺术地掌握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有着怎样的意义和作用?在研究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创作经验时,对于他为什么要把1975-1985年间的《人民日报》逐年逐月地查阅了一遍并旁及《参考消息》、《光明日报》、《陕西日报》,乃至《延安报》的下“笨”功夫的这种做法,大家从一开始就持有不同看法,究竟应该怎么看?类似的历史知识的积累问题,以及重新学习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问题,重新学习新中国史,学习党史的问题,其实都应该放到创造典型人物,研究典型人物等艺术课题里来,当成课题中应有之业,艺事中的恒定之旨,真正的创作过程中必备的工作前提。路遥学习和追溯当代史的扎实工作,保证了他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人们创造的不平凡的历史画卷,经受住了历史和时间的考验;历史的灵魂的输入,保证了他的作品的新主题的挺立。不只路遥,其实许多大作家在创作他们的富于历史感的大作品时都曾经这样做。如宗璞之于《野葫芦引》,王火之于《战争与人》,乃至张洁之于《无字》,姚雪垠之于《李自成》,魏巍之于《东方》等等。如果对自己所描写的典型人物的大的历史背景和小的活动环境处于一知半解、若明若暗的状态,那么,要想把自己营构的艺术大厦置于坚固牢靠的基础之上,那恐怕是有点困难的。对于新时代的新人物的准确的艺术塑绘,对于新主题的确立和提炼,要求作家具备切近而明白的历史方位感、历史溯洄感,那就更是不可或缺的。对于新人物的典型性,对于新主题的现实感,作家只有驾驭当代历史大局,盱衡全局、落子局部,才能收放自如,增删有度,让艺术的概括力,立于无误无失的地步。人是进化长途、社会发展中的历史的中间物,也是具体历史的承载体。艺术形象从受胎到出生,维持其生命、吐纳、脉息的脐带,就连在历史母体的胎壁上。
其次,有志于描写新人、表现新主题、新世界的作家,要在新时代的条件下,呼吸时代气息,采纳时代光影,把握时代精神,辨明时代方向。对风雨交加,纷纭万状,漩流回波,此起彼伏的社会思潮,要有明晰的分际,先进的趋赴,这也是提升典型人物的生命力,扩衍其影响力,延展其普遍性的畅达的通道。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这样回顾了“五四”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所产生的小说尔后的消长与流变。他指出:
“这是新的小说的开始的时候。技术是不能和现在的好作家相比较的,但把时代记在心里,就知道那时倒很少有随随便便的作品。内容当然更和现在不同了,但奇怪的是二十年后的现在的有些作品,却仍然赶不上那时候的。后来小说的地位提高了,作品也大进步,只是同时也孪生了一个兄弟,叫做‘滥造’。”
“把时代记在心里”,是鲁迅观察文学史上的高潮期所秉持的知人论世、识时观势的方法,也是他在文艺批评实践中运用“时代的圈”的一个著名的适例。如果我们略微想一想现、当代文学史上几次文学高潮及其退潮之后的情形,(例如对建国后第一个十年前后出现的长篇小说创作高潮;对新时期开始后第一个十年文学创作空前的繁荣及其余波)就会发现,鲁迅对"五四”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情形的描绘,几乎是可以移用到这里来的。时势造英雄,时代推杰作。优秀的文艺作品,是时代催生的鲜花;典型化程度较高的人物形象,是时代记录下的纸上的生灵。时代的精灵,仿佛附灵于作家的身上,潜入他的笔管,吹嘘到他创造的人物形象里面,使它得到“赋能”,有了活力和生气。
这种时代为一代作家创造的人物形象的生命“赋能”的现象,在每一个大时代的洪波涌起,每一次时代进到重大的转折点的时候,看得最为分明。特别在应时而作,应运而生的新人形象上。历史的巨川长河,或浩浩荡荡,或回旋曲折,或急湍劲射,或缓流漫卷,有时冲决壅塞,有时荡开寥廓,来到一个新天地,酿成一个新局面,这时,就会有大群的新人出现。他们作为新的时代变局中的“历史的中间物”,进化链上的一环,自然不会是粹然全新,常常杂糅新旧,继往开来,衔接前后的,呈现出杂色的样子。但其人物动作的指归,却主要是趋向前进的,在身心裂变中,蝉蜕出一个新的生命来。这样的新人形象,打着特别鲜明的时代烙印。他是时代的尖刺,冲锋的战士,甚至可能会成为朝前仆倒的牺牲者。这样的青年新人形象,带有特定的时代的悲剧美,永生在稠人广众之中,被时代的强烈光束所照亮。习近平曾经对青年大学生说:“广大青年人人都是一块玉,要时常用真善美来雕琢自己,不断培养高洁的操行和纯朴的情感,努力使自己成为高尚的人。”在这次会上,作家朱山坡谈到的他参与创作的电影剧本里的主人公黄文秀形象,就很生动、很具体地描写了这块璞玉在时代雕刻刀下雕琢的过程。要把这样的新人写得真实可信,作家只有深入到黄文秀生活过的环境里,浸润、体验一番,才能获得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
其三,有志于描写新人、表现新主题、新世界的作家,要在新时代的生活的激流中,敏锐地把握生活的血脉,扩大生活经验的获取,夯实自己创作的生活基础,使自己在生活的启迪和驱动下,自然而然地、得心应手地走上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生成文艺的自然土壤,只能是人民的现实生活和斗争。植根于这种土壤,文艺才能有饱满的生机,创作才会得到坚实的基础。现实题材的创作艺术提升的问题,现实主义的宏放和深化问题,新人形象的创造和新主题的确立和演绎,都要建立在现实生活的深厚的基础之上。一定要写生活中“已有的东西”,不能在“写可能有的东西”这一闪烁游移的遁词后头拆掉现实主义的底线。这是以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论为立脚地的现实主义创作论的第一块基石,也是最重要的艺术性的基石。因为,典型的概括和集中,典型人物的发现和创造,指的就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的深广的反映。而写新人,表现新主题等等问题都可以涵纳进典型人物的塑造的这一现实主义美学范畴之内。要想提升艺术,必得下沉生活。要想提高人物的概括生活的幅度和深度,提高其典型化的程度,也还得深潜到生活的底部,并尽可能广泛地接触生活的各个方面。经多见广,思深悟透,才能提升对现实的艺术的掌握能力。典型创造的真谛,其实就在这里。
新时代对作家深入生活,提出了怎样的要求呢?我认为,虚心地钻研、学习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不仅把它当作党的理论思维的成果来学,而且把它当作已经形成并不断成长、扩大的人民生活的共同体来学,从理论认识和感性践悟这两个方面的结合上,完整地、有厚度、有热度地学习它。这是一切对祖国和人民怀着深情,希望用自己的笔为民族的繁荣兴旺,光明前途有所助力的文艺工作者应当肩负的历史责任。新时代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活的洪流已经在我们身边漫卷过去了,远远地冲到我们前头去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中的许多人会感到自己脱离这一创造的、建设的、奋斗的生活的洪流已经很远很久了。在新时期文学高潮兴起和退潮这十年中,一种过于张扬文学创作主体性的思潮;一种把艺术的提高问题、艺术的本质封闭在文学自身内部,以为是可以自我生成和满足的自在物的观念;一种过于沉溺于文学创作的主观因素,过于疏远、漠视已经在生活中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巨变的政治、理论、信念的思潮;多多少少有些支配了我们的行动、遮蔽了我们的目光,使我们对现、当代文学主潮的优良的文学传统和光荣的文学实绩有些淡忘了、怠慢了、疏略了。这就造成了我们徘徊、踯躅在生活的海边,内视着自己灵魂的小宇宙,低头寻觅着沙滩上的石子和贝壳,却很少抬头举目,向生活的迷人的海多看几眼,更不用说登船扬帆,向生活的海潮冲将过去,体验一把立于涛头,冲波驭浪的快意。是该睁开眼、迈开腿、敞开心,来一次新的学习,新的践履,了解并拥抱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新的世界,新的人物,肩负起我们的理想信念赋予我们的使命,投入到生机勃勃的新一轮文学创造的新征程中去。在这个会上,我听一位青年作家感叹地说,他感到自己这些年来从文学教育中所接受的文学观念开始崩塌,从文学思潮的迭变中所形成的迷茫和瞀乱渐被惊醒,旧的文学思路被轰毁,新的创作思想被提振,自己需要一个停下来学习社会、学习生活的新的准备期。他的发言使我深受触动。我还惊喜地听到一个年轻的当代文学史教师讲述她的学生读柳青的《创业史》几乎治愈了他的抑郁症,使他看到了有意义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这些从我们的文学生活传来的像电光一闪的声音,是怎样使我感到欣悦和共鸣呵。这才是生活的启迪,未来的召唤,也可以说是一个文学的新时代正在到来的微小却明朗的征兆吧。
创造典型,提高艺术,这是我们讨论现实题材的创作渐渐接近的一个“硬核”。这既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际践履的问题。我们既要稍抑主观以输入创造艺术典型必需的新鲜的客观生活材料,也要荡涤尘垢以舒展主观,纯洁心灵,迎接新的艺术创造的高潮。孙犁曾说过:“文章写法,其道则一,心地光明,便有灵感,入情入理,就成艺术。”创造典型之途也是一样。文艺工作,是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工作,是我们共同负起的神圣的使命。新时代的文学创造的高潮,虽然久经徘徊,但终将确凿地到来。让我们跂足远望,举手欢迎它吧。
(作者是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顾问,《文学评论》原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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