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我们的中国,我们的劳工

作者:潘毅 来源:红色文化网 2013-05-02 916

潘毅:我们的中国,我们的劳工

作者: 潘毅 | 来源: 明报 副刊世纪 2010-05-28

潘毅曾走入中国女工车间,写下《中国女工──新兴打工阶级的呼唤》。她还着有《中国制造:全球化工厂下的女工》、《失语年代的光与影》等作,未中断地记录全球化、发展主义的严重剥削下,中国底层工人扭曲的呐喊与无声。把她的著作放进富士康连环堕楼事件——年前她躺在东莞女工宿舍,听见熟睡女工的”尖叫和梦魇”,原来已换成张扬激烈的自我了结。潘氏由她时刻关念的中国工人出发,谈论此事所反映的”当代历史两次终结”。

没有想到尖叫和梦魇不是中国女工的最终归宿。二十年的进步, 换来的是张扬的自杀事件:不可避免的生与死。

临时的人命清单

历史在这里终结,绚烂的生和沉默的死,它成就了中国三十年的发展道路。奥运、世博、一个个的高峰会、一个个的国际化大都市......还有许许多多的世界第一,它累积着耀眼的财富和创造着强大的财团,它照耀和温暖着中国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它缔造和预示着中国与世界的未来!

历史走了六十年,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一个玩笑却以鲜血与泪水来终结。富士康只不过是开了一个临时的清单:

• 2010 年5 月25 日,富士康观澜园区华南培训中心一员年仅19 岁员工跳楼当场死亡,这是近期富士康发生的”第11跳”。

• 2010 年5 月21 日,富士康一名年仅21 岁的男性员工南钢从龙华厂区宿舍跳下身亡。

• 2010 年5 月14 日,富士康梁姓员工从富士康福华宿舍7 楼楼顶堕楼,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 2010 年5 月11 日,富士康龙华厂区外某出租屋,富士康离职女员工跳楼。

• 2010 年5 月6 日,富士康龙华厂区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24 岁。

• 2010 年4 月7 日,富士康观澜樟阁村,富士康男员工身亡,22 岁。

• 2010 年4 月7 日,富士康观澜厂区外宿舍,宁姓女员工堕楼身亡,18 岁。

• 2010 年4 月6 日,富士康观澜C8 栋宿舍饶姓女工堕楼,仍在医院治疗,18 岁。

• 2010 年3 月29 日,富士康龙华厂区,一男性员工从宿舍楼上堕下,当场死亡,23 岁。

• 2010 年3 月17 日,富士康龙华园区,新进女员工从3 楼宿舍跳下,跌落在一楼受伤。

• 2010 年1 月23 日凌晨4 时许,富士康19 岁员工马向前死亡。警方调查, 马向前系”生前高堕死亡”。

还有第十二跳、第十三跳......别喊了!死去十个八个工人算什么呢?一个八十多万员工的现代化企业,有宽阔的宿舍区、巨无霸式的食堂、网路中心、健身室、关爱中心......所谓城中之城,人中无一。清华大学不是有心理专家指出,2008年,全国自杀率大约是每10 万人中有12 名自杀者,而富士康的自杀率才不过每10 万人约有2名自杀者吗?还有着名的社会评论员不也说了:第二代农民工的心理和精神抗压力差,心灵脆弱,不堪一击。富士康的郭台铭老总也已经强调过:富士康绝对不是要钱不要命的血汗工厂!

“挺好”的血汗工厂?

富士康宣告了历史的终结,而且终结就发生在富士康的企业王国里。富士康象征着继社会主义阵营倒台而披挂上阵的新自由主义下跨国资本全球扩张的胜利。1974年富士康集团(鸿海集团)在台湾成立,1988年起开始在中国大陆投资,到目前为止,富士康在华南、华东、华北等地共创建了八大科技工业园区,在深圳、东莞、昆山、杭州、苏州、北京、天津、太原等地设有近50家全资子公司,共有内地员工80多万人,仅深圳便有工人42万。富士康连续七年稳居中国内地企业出口的首位,已成为全球最大的电子产业专业制造商,在2009年跃居为《财富》全球企业500 强的第109 位。

据说,在这个王国里有着全世界最先进的流水线机械设备,有着全世界华人最高明的管理方式,有着全世界人员最多最密集的轻工业生产厂区。城中之城,不是富士康的梦想而是郭台铭的实践之都。据说,富士康不是血汗工厂,因为它有着最现代化的企业文化,车间井井有条,分工精密,管理严谨,分秒必争,对人与品质的要求一样高。据说,富士康总巿值达424亿港元,其员工收入,能达到中国大陆各城市的法定最低工资标准,以深圳为例,倘无加班,工人每月能收取当地最低工资900 元人民币。

“我们都想加班,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富士康的工人如是说。于是工人签署”自愿加班书”,放弃《劳动法》要求”工人每月加班不应超过法定的36小时”的保障,日以继夜麻木地、彷佛机器般,与室友同事见面不相识地工作,每月加班100小时,拿到1500 至2000 元的工资。

“自杀对你们进富士康有影响吗?”学生问。

“没有什么吧, 富士康工资高, 包吃包住,挺好。”着急找工作的打工者从早上六点钟就过来排队。据说,富士康变成”赴死坑”后,每天依样有上千人要挤进去。可是同样的,富士康每天有上千人要离开,从希望到绝望只是一线之差。

阿里山神木

郭台铭语录如是道:

“成长,你的名字就叫痛苦。”

“企业人生三部曲•人材→人才→人财”

“执行力是什么?:速度+ 准度+ 精度”

“关键:魔鬼都藏在细节里”

“阿里山神木成其大,四千年前种子掉到土里就决定了!”

郭台铭自比阿里山神木,暗喻富士康的傲人成就,早在四千年前种子掉到土里的一刻就决定了。郭氏还有一句语录:桌子的表面是我们所看到的颜色,如果想要知道里面的颜色,只有把桌子拆解才知道。语录的作用可大可小,如果我们今天就听从郭语录,那么富士康就必须被拆解开来,才能看清楚埋藏在这个王国里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种子。

为了保卫富士康王国的完整,为了让这一颗种子有生有灭,我们还是另觅他途。

成功的秘密,或反抗无声

富士康的成功有秘密吗?有。因为像其他跨国企业一样,它们都在中国大地上找到了二十一世纪资本主义弱肉强食的最后一块乐土。

咱们中国有农民工!

富士康王国的财富积累,依靠的正是八十多万名中国工人,他(她)们大部分是来自农村地区的农民工,他们的工资低于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水平。富士康通过现代的军事化管理方式,将每一个劳动主体碎片化、原子化,以一种宿舍劳动体制来完成对劳动力的廉价剥夺,这些劳动者们从此失去了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

当然,富士康只不过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一个缩影。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中国依靠数亿主要来自农村的廉价劳动力打造出一个出口导向型的”世界工厂”,实现了中国经济的持续快速增长。但与此同时,劳动者的基本生存权利长期被忽略:我们以”农民工”的身分为借口,以低于城市平均水平的工资水来支付他们的劳动报酬,使他们无法在城市中安家生活,漂泊徘徊于城市与农村之间,过着无根无助、家庭分离、父母无人照顾、孩子缺乏关爱的没有尊严的生活。我们的第一代农民工,在进退两难的半无产阶级化的路途中所产生出来的焦虑和痛苦,被宏大发展论述的轰鸣声所淹没。于是,他们回家,盖一栋房子,养儿育女,期望他们的下一代能走出农村。

而对于新生代农民工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从他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像他们的父母辈那样想过回家做农民,他们踏上的,是一条进城打工的不归之路。当看不到打工可以让他们在城市安家生活的希望的时候,打工的意义轰然坍塌,前进之路已经堵死,后退之路早已关闭。

富士康发生的悲剧,只不过让我们听到了新生代农民工以生命发出的呐喊,警示着全社会共同反思这种以牺牲劳动者基本尊严为代价的发展模式。

富士康宣告了当代历史的第一次终结,农民工们的年轻生命将宣告这段历史的第二次终结。世界工厂的发展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年轻的工人用生命作出无声的反抗。农民工的存在是一种时代的罪过——罪恶和过失,我们呼唤一种更具有人性和尊严的社会发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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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毅
潘毅
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