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勿用“民粹主义”

作者:潘维 来源:察网时评 2019-12-13 882

美国政权被反全球化运动劫持,中国共产党大力倡导“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誓言解决“不平衡发展”问题,均非偶然。此时,中国的知识和政治精英们把“populism”诅咒为“民粹主义”,大肆批判之,是出于无知的不智之举。我们不可能公开赞美“精英主义”,更无意与“平民主义”为敌。所以,本文呼吁:勿用“民粹主义”,改用正常、中性的“平民主义”。

 潘维:勿用“民粹主义”

一、普通的外来语

“民粹”显然不是“民之精华”的意思。“民粹主义”是外来语“populism”(平民主义;反义词是“elitism”精英主义)的诡异中文译法。“populism”是简单大众用语,全然不费解,为何不忠实地译为“平民主义”?

尽管“populism”有些微的自嘲贬义,基本还属中性,欧美不少著名政治家自称“populist”,即“平民主义者”。但中译“民粹主义”完全是贬义,近乎谩骂,以至当今不少中国学人理直气壮地著文谴责之。但若将“民粹”改为“平民”,批判文章会立即丧失形式逻辑。

这“民粹”的诡异译法从何而来?

二、错译的来源

“民粹”译法当源自列宁著作的中译本,曾在新中国政治知识界广泛传播。“平民主义”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成为世界大潮,“民粹”的旧译被我国后代学人延续。

中国共产党曾把列宁与马克思并列,称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新中国建立之际,毛泽东主席曾庄严宣布: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由中共中央编译局出版的《列宁全集》多达60卷,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才50卷。

列宁思想里的一个显著组成部分是严厉批判俄国农民社会主义思想。俄国一部分颇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批判资本主义,强调俄国农村传统村社的社会主义性质,间接否定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他们自称“平民主义”者。而列宁重视建设无产阶级先锋政党,他讲过一句著名的话:

“给我一个革命家集团,我就能翻转俄国”。

此话源自希腊城邦时代末期的阿基米德: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对列宁著作的官方中译者而言,若把列宁批判的思想译为“平民主义”,会让“列宁主义”与“毛泽东思想”打架。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共产党视“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为“党的根本的政治路线和根本的组织路线”。译者无法去掉“民”,就加上“纳粹”的“粹”字,使读者想联想到希特勒的“纳粹”。自此,“populism”就成了“民粹主义”,即平民中流行的纳粹主义,万恶不赦。

将“平民”译作“民粹”,是因应特殊时代和政治环境的“神翻译”。笔者依历史常识做此判断,并未花大量时间做考据;只想说,今天并无理由把“populism”译作“民粹主义”,该修正为“平民主义”。当中文的“民粹主义”反译回英文,只可能是“populism”,不可能译为让西方人莫名其妙的“大众纳粹主义”。

三、回归常识

人类社会的区隔,首先是男女性别,其次是精英与平民,再次才是各阶级、族裔、国家,等等。所以,平民与精英之分很抽象,并不必然有明确的政策取向,也同是否属于“极端主义”无关。同样,主张“妇女权利”的人,在政治立场上可能是右派,也可能是左派。

平民主义的核心主张仅是反对精英践踏平民利益和蔑视平民智慧。探讨“平民主义”的政治主张基本是徒劳。平民和精英两种“主义”的主张者中既有政治、经济、社会的左派,也有政治、经济、社会的右派,当然还有中间派。所有左、中、右的政治主张,无论温和或激进,都可能倾向平民,也可能倾向精英。

精英与平民是对几近永恒的悖论。不彰显智慧与平庸的差异,要求精英为广大平民无偿做奉献,社会就平等,大多数人就不会感到痛苦,但代价是全社会的平庸。但倘若对个人智慧报以包括财富在内的对他人的支配权,就生出追求支配权的精英集团,代价是广大平民感到痛苦、感到相对被剥夺、被支配,进而社会分裂。个人智慧相对贫乏的群体因愚蠢而被淘汰;个人智慧相对丰富的群体因社会分裂而被淘汰。常有强调社会平等团结的群体被强调个人私欲的群体击溃;也常有强调个人私欲的群体被强调社会平等团结的群体击溃。

传统中国为何不盛行“平民主义”说法?与西方社会严格、有法律规定的阶级地位分际不同,中国小农社会的阶级分际既不清晰也不稳定,所以中国古人早就意识到平民与精英的相互依存性。《尚书·夏书·五子之歌》中声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带有北方游牧生活遗传的唐朝,把精英与平民分得比较清楚;但也说精英与百姓是舟与水的关系,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后人与唐人不同,倾向用鱼与水,骨与肉的关系形容精英与平民的关系。与近代西方流行的“民主”相得益彰,“民本”是中国共产党“群众路线”的思想根源。

为什么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全球盛行对抗“精英主义”的“平民主义”?第一大原因是世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出现质变;第二大原因是变成“世界工厂”的中国促进了“全球化”迅猛高涨。

从种植和养殖的财富,到近代制造的财富,又到而今设计研发出的无形财富,世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处于大剧变中。极少数精英遥遥领先,赢家通吃,甚至把很大一部分精英也变为平民。仅六千万人口的法国拥有深厚科技传统,一夜间造出与美国波音平起平坐的空客飞机。而今法国教授月薪两、三千欧元,与清洁工和卡车司机相同;但披上“洋马甲”的精英,月薪高达十来万欧元。法国社会分裂,再无力创造空客奇迹。法国教授们站在所有抗议运动前列,并非偶然。

冷战后,近14亿人口的中国给全球化注入了巨大动能,也给总共不到10亿人口的发达国家施加了沉重压力。在全球化中获利最大的美国和中国,平民与精英鸿沟扩大的速度也最快,所以两国都是平民主义的温床。美国政权被反全球化运动劫持,中国共产党大力倡导“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誓言解决“不平衡发展”问题,均非偶然。

此时,中国的知识和政治精英们把“populism”诅咒为“民粹主义”,大肆批判之,是出于无知的不智之举。我们不可能公开赞美“精英主义”,更无意与“平民主义”为敌。所以,本文呼吁:勿用“民粹主义”,改用正常、中性的“平民主义”。

(作者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来源:察网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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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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