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骅：亲历我国第一艘核潜艇首次“开腹式手术”

我参加第一艘核潜艇首次中修

张家骅

编者按：张家骅，高级工程师，河北省南宫县人。1935年4月生，1961年毕业于苏联列宁格勒造船学院动力专业，曾在七院703研究所从事舰船动力装置研究。1966年起在七院719所从事潜艇核动力装置研究设计，历任组长、副科长、研究室副主任。作为719所09工程核动力专业主要负责人之一，主持和参加了核动力专业的设计、设备选型、试验，组织技术协调。主持了一回路、二回路设备攻关试验和海上冷启堆试验等。任719所“401”号核潜艇一期中修工作组组长、现场负责人，负责总体技术抓总，使这项工程大、技术复杂、协作面宽、且在国内第一次实施的工作取得圆满成功。1986年工作组被评为船舶总公司先进集体。(摘自1990年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编写的《核潜艇史料集》)。

2016年张家骅逝世。杨连新根据张家骅女儿张青提供的她父亲2014年的手稿编辑了该文，以缅怀张家骅同志，弘扬核潜艇精神。

20世纪60年代后期张家骅

一、领受任务，只身赴青

1978年11月，中央专委09办公室批转海军《关于成立091首艇中修领导小组的请示》，要求有关部门认真组织动员，密切协同，搞好科研、使用、生产的三结合，圆满完成091型首艇中修任务(中修是核潜艇维护的一个重要级别，通常在核潜艇服役一段时间后进行，旨在延长其使用寿命并保持其战斗能力——红网编者注)，同意成立091型“401”号核潜艇中修领导小组，由海军领导任组长，六机部、北海舰队和海军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装备技术部领导任副组长，在潜艇一支队成立了“401艇中修现场办公室”。

1981年10月，海军首长第13次办公会议听取北海舰队潘友宏副司令员关于“401”号核潜艇反应堆开盖检修等问题的汇报后，决定海军副司令员傅继泽担任“401”号核潜艇中修工程领导小组组长。

1981年11月末，我患重感冒发烧刚愈，黄旭华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要派我去参加“401”号核潜艇首次中修任务，担任719所中修工作组的负责人，还说现场的中修已经开工了，必须马上动身前往。

1981年11月27日，我从武汉出发，由于走得匆忙没有买到车票，只得上车补票。因火车晚点，半夜才到青岛。此时，夜幕下的青岛已是车辆寥落,行人稀少。我正不知所措时，看到有一辆青岛邮电局招待所接客人的拖拉机，我便像遇到救星一样挤了上去。经过40多分钟的颠簸路程到达他们的所谓“招待所”，其实就是几间席棚，只得进去暂时栖身。同行的客人进屋就脱光了衣服，并把衣服吊挂在屋梁上后倒地便睡。我不知缘由，后经他人点拨才知道此处的被褥虱子很多，只能裸睡。我不习惯，干脆冲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靠半包烟打发困倦和时间，熬到天蒙蒙亮，乘最早的一趟公交车去了北海舰队。

傍晚，我终于被车送到潜艇一支队。接待我的是渤海造船厂工作队的同志，我和他们都是协作十多年的老熟人。队长王炳良说，你们所里来的人和工人们同吃同住，伙食费按照潜艇灶每天3.5元。

第二天我就去了中修办公室，在那里看到了国务院、中央军委领导小组09办公室副主任李海亭、北海舰队装备部长王子正、潜艇一支队副支队长邢佩信和技术部部长王仲秋、总工焦增庚。他们让我赶紧回去带人来，我只好又马不停蹄地返回所里“搬兵”。

中修的筹备阶段我没有参加，正式启动后我才介入其中，尽管对中修方案的程序有些看法，但还是顾全大局，服从命令。

二、一期工程，迎难而上

经过争取，所领导决定给我们配一辆四吨卡车，并决定单独开伙。就这样，我们所从1982年开始，正式参加“401”号核潜艇的中修。

首先开展的是中修一期工程，在核潜艇基地的洞库进行，主要是打开反应堆顶盖检修、排除故障和一回路系统修理等，其中反应堆部分由二机部第一研究设计院为主负责。

由于核潜艇反应堆开盖检修在国内尚属首次，其技术难度大、具有较大的危险性和对人体的伤害性，而且没有经验可以借鉴，涉及的行业面也广，一旦发生问题就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所以上级对核潜艇首次开盖检修十分重视，国防科委张震环主任亲临现场视察。二机部第一研究设计院的百余名技术人员经过几个月的反应堆开盖检修，完成任务返回成都，我们则开始了一回路的清洗工作。

在一回路的清洗过程，我们吃惊地发现，在系统中居然清理出大大小小的木屑、灯泡玻璃碎片、棉纱等杂物。中修办公室把这些不应该出现的异物陈列在洞库口。船厂的领导解释说，这些杂物是检修反应堆时不慎掉进系统中的。为了清理异物，我们在船厂的配合下清洗了40多次，先后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

1983年10月开始冷热态试车，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故。试车前要先化验水质，符合标准后才能往下进行。但是取出的水样呈黑褐色，化验发现有离子交换树脂颗粒，经分析是离子交换器滤器装配质量问题，造成树脂泄漏。树脂颗粒在设备和管路中被水流带动并高速流动，形成“喷丸”效应，冲刷剥离了设备表面具有高放射性水平的氧化产物。后经拆开离子交换器检查，验证了我们的分析。中修办认定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责令试验中止，上报情况并开始研究事故处理方案。

这起事故惊动了有关上级领导，401中修工程领导小组在海军司令部紧急召开了第四次会议，国防科委副主任朱光亚和海军副司令员杨国宇亲临会场，还有各有关工业部门的领导和现场工作人员。渤海造船厂、一机部一办等领导做了检讨。二机部领导认为不能因为这个事故再次打开反应堆顶盖。我作为719所现场负责人表示，树脂进入反应堆和一回路系统，将严重地影响到反应堆的安全运行，必须将其清除干净。我们有第一次热试车时清理系统异物的经验，这次可以再试一试。

会后，我专门去情报所查资料，发现苏联也发生过树脂进入反应堆内的事故。他们使用电加热的方法把树脂烧成碳化物，再用过滤器处理。后来我们效仿了这个方案。

事故处理期间，国防科委副主任伍绍祖、朱光亚以及核潜艇的总师、副总师等领导先后来到现场共同研究有关问题。海军杨国宇副司令员到现场后和蔼地对我们说：快过年了，不要想家，要安心排除故障，春节前我派专机送大家回去，保证你们都能在大年三十回家吃上饺子。令我们感动的是，杨副司令员派的“安-26”专机于大年三十准时到达青岛，我们当天中午就回到了武汉。研究所副总工程师张金麟和我的家人也到机场迎接我们。家人都很高兴，唯独儿子表情沮丧，问其缘故，是因为我长期不在家，无法辅导孩子功课，造成一门功课不及格。哎——怎么办?任务在身呀!

1980年代的张家骅

张家骅(左2)与团队研究技术问题留影

张家骅(中)在工作中留影

过了春节，我们又立即回到现场。海军装备修理部部长王建英和北海舰队刘惠卿副司令也到现场亲自坐镇。我和副总工程师张金麟还专门去北京的国防科委大楼，向朱光亚副主任汇报排故情况。之后，401中修工程领导小组在北京又召开了一次会议。当时我坐在海军聂奎聚副司令员旁边，并由我首先汇报排除故障的情况。我汇报说，经过几十次清洗，排出一百多千克的树脂，系统内尚存的树脂已经很少了，经分析大致有2千克左右，继续清理可以基本清除。会后我们回到现场后，又经过几次清洗，系统中残留的树脂仅剩下不足1千克。

为了计算树脂在系统内的残留量，我和另一位同事进入高放射性废物仓库里查找，高放射性的物质污染了我们的毛衣，回宿舍后用仪器测量严重超标，只得废弃。那时，我们没有被放射性吓倒，而是迎难而上。让我感动的是，国防科委副主任伍绍祖为此在一份资料上批示：“张家骅、唐炳生事业心强，不怕剂量，积极工作，请有关部门给予奖励，他们废弃的衣物请调拨绒衣补偿，若需花钱请在我的工资里扣除。”

1984年，核潜艇热试车、启堆一次成功。“401”号核潜艇完成了中修一期工程。从一期中修检修结果来看，首制艇的设备及制造质量还是很好的。例如，经检查反应堆的燃料元件技术状况很好，没有破损;主冷却剂泵运行时间较长，磨损不大，运行正常;蒸汽发生器系奥氏体18-8不锈钢所制，传热管也没有破损。

一期中修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中修的组织工作，换装设备的质量，检修中的质量保证等方面，也存在一些问题，也是工期拖后的原因，这里有许多经验教训值得以后的核潜艇修理中予以借鉴。

我参加中修三年三次获得优秀共产党员称号。我带的工作组由于不怕苦和累，不怕放射性伤害，在一期中修中排除反应堆及一回路故障获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一等奖。

三、二期工程，转移“战场”

1984年8月，核潜艇被拖至地处辽宁的渤海造船厂进行中修二期工程，主要是核反应堆以外部分的维修，719所承担技术配合。1987年1月，“401”号核潜艇中修后在渤海造船厂下水，进入试验试航。2月20日，海军司令员刘华清到渤海造船厂视察“401”号核潜艇。7月，海军召开“401”号核潜艇中修后反应堆物理启动技术审查会。

1988年6月至10月，中修后的“401”号核潜艇在青岛海区进行了6个航次试验，获得圆满成功。12月，在潜艇基地举行了“401”号核潜艇中修完工交船签字仪式。由401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统一组织，各级有关领导和参加中修单位参加。北海舰队监修军代表、“401”号艇艇长、渤海造船厂厂长分别代表各方签字。“401”号核潜艇中修工程全部结束。

中国第一艘核潜艇首次中修为今后核潜艇的计划修理积累了经验，我和我的同事们也受到了锻炼，并获得应有的表扬和奖励。1985年春天，在一次规格较高的总结会上，国防科工委科学技术委员会副主任聂力表扬了我们工作组的敬业精神。我写的中修工作学术报告，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和船舶工业总公司特等奖。1986年我被评为高级工程师，同年我们工作组获得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先进集体”光荣称号。在劳动模范表彰大会上，薄一波副总理亲自授予我们一块先进集体奖牌。

1986年11月，719所“401”工作组荣获总公司“先进集体”称号合影，前排左起：唐瑞裕、魏子荣、陈君六、梅慰春、万安泰、聂春福、杨玉成、崔保元、胡宝琴、何致信;后排左起：刘章烈、杨秀明、耿爱国、张家骅、韩景泉、沈介林、刘宝华、洪鼎铭、于谦、吴础成。

在炮火连天的前线，是冲锋还是退缩，是考验战士和逃兵的试金石。在军工战线，同样面对困难，同样要付出鲜血甚至生命，在这个时刻，同样是考验勇士还是懦夫的试金石。使我欣慰和自豪的是，在核潜艇的中修过程，我们发扬了不畏牺牲，勇于献身的核潜艇精神，经住了考验。

1996年我退休时，虽然没有被评定为研究员级高工，但我的心境是平静的，国家已经给了我很多荣誉，本身就是对我的肯定。我对中国核潜艇工作无限热爱，退休后继续工作了18年。我感悟到，“奉献”不仅仅是经济上和身体上的奉献，还有不求名利的奉献。

参考文献：

[1]张家骅.091首制艇一期中修的回顾.中国舰艇工业历史资料丛书，核潜艇史料集(1958-1988)，中国舰艇工业历史资料丛书编辑部.1990.6：231.

[2]张家骅.核潜艇首制艇一期中修的回顾.中国核潜艇之路(一至四)[M].中国核潜艇之路编委会.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党群工作部、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政治工作部、中国两弹一星研究会核潜艇专业委员会.2014.8,(二卷)：330-332.

(作者单位系：中国船舶七一九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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