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扬:试看特朗普的“徙戎论”如何演绎?
自18世纪美国建国后,伴随着美国人在美洲大陆上不断扩张版图,一种“天定命运论”(Manifest destiny)在美国社会中逐渐流行起来:美国人注定要成为新世界的主人。在“天选使命”下,美国发动对墨西哥的战争,吞并了后者的大片领土,成就了没有帝国之名的帝国。然而,人无千年好,帝国斜阳照。随着美国在垄断资本主义的故步自封中走向衰弱,从前被看作低人一等的拉丁裔人群,在加州、德州反而成为了当地社会的多数和主流,与掌控联邦的盎格鲁撒克逊精英的矛盾越来越大。如今,特朗普清除非法移民的举措,成为点燃社会矛盾尤其是族群矛盾的导火索,抗议爆发,骚乱蔓延,帝国大厦垮塌的“大戏正在上演”。
一、特朗普铁腕整治非法移民遭到阻碍
自特朗普开始第二任期后,进一步加大了整治移民问题的力度:在联邦层面,特朗普上任后接连签署法案,对所有移民群体实施强力管控,联邦政府下属的执行机构的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不断加大对非法移民的搜捕行动。为达成特朗普政府下达的硬指标,相关联邦人员在执法过程中手段粗暴,甚至逮捕了不少拥有美国绿卡的合法移民。6月6日,ICE等联邦机构在洛杉矶市实施了一次突击搜捕,逮捕了一百多名非法移民,当地工会领袖大卫·韦尔塔试图保护非法移民,被联邦人员以阻挠执法为由逮捕。韦尔塔的被捕成为事态升级的导火索,在加州数个工会组织的带头下,大批民众上街游行抗议要求释放被捕者。民主党控制下的加州政府对抗议活动的放任态度,以及针对联邦政府的对抗行为,加剧事态恶性演化,引发“蝴蝶效应”,形成跨地域、多个州、大范围的抗议骚乱。
抗议骚乱尖锐地揭示出美国国内移民问题的严重性。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拉丁裔移民人数快速增长:2022年,美国拉丁裔人口达到6360万人,约占总人口的19.1%。据相关估算,在大批移民进入和高出生率的加持下,到2050年美国拉丁裔人口或将翻一番达到1.2亿人。[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11292280/.]加利福尼亚州贴近墨西哥,也是美国拉美裔人口最多的地区之一,数据显示加州拉丁裔人口占该州总人口的40%,同样地,拉丁裔劳动人口在当地的比例也保持在40%左右。[https://americancommunitymedia.org/economy/latinos-to-comprise-majority-of-ca-workforce-by-2040/.]无论是在经济社会还是政治文化上都是一支庞大而活跃的力量。在浓厚的家族文化氛围影响下,拉丁裔往往呈现家族集体移民的特点,这种聚团效应使拉丁裔群体在当地形成了一股强大势力,甚至足以左右当地政策的制定。
拉丁裔虽然人数众多,文化教育程度总体偏低,对美国主流文化的接纳有限。根据皮尤研究中心数据统计,2023年所有接受调查的拉丁裔人群里有约20%以上的人口至少获得了本科学历,低于白人男性以及其他族裔女性的本科拥有率(约40%)[https://www.pewresearch.org/race-and-ethnicity/2024/05/15/how-latinas-educational-and-economic-situation-has-changed-in-the-last-two-decades/.]。在拉丁裔占据主导地位的加利福尼亚,尽管拉丁裔学生构成多数(占2021年高中毕业生的52.7%),但是这些学生进一步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只有58%,远低于亚裔(87.6%)和非拉丁裔白人(71.4%)。[https://www.library.ca.gov/crb/nexus/briefs/non-college/.]
人数众多以及受教育程度较低,导致拉丁裔的就业选择有更多局限。作为移民,他们广泛参与美国的服务业和制造业。其中,以墨西哥裔为代表的拉丁裔人口主要在农场、工厂和建筑工地从事体力劳动。由于缺乏专业技术,加之美国劳动市场的潜在种族歧视,拉丁裔的收入一般低于白人男性:2023年拉丁裔年均收入为6.6万美元,约为白人年均收入的74%(8.9万美元)。至于非法移民,他们的职业选择则更加有限,只能从事一些当地人不愿意参加的“3D工作”(肮脏、困难、危险)。
图 1 公元1700年前后北美大陆西班牙(红色)、法国(绿色)和英国殖民地(黄色)的分布情况。佛罗里达半岛、格兰德河流域以及加利福尼亚半岛在历史上一度为西班牙所统治,而拉丁族裔和拉丁文化对这些地区留下的影响一直持续至今。
图 2 从1821年至1855年墨西哥失去的土地。绿色区域为墨西哥在这一时期内失去的所有领土,其中包括1836年德克萨斯共和国独立分割出的领土(东侧深绿部分)、1848年美墨战争中割让的领土(西侧翠绿部分)以及1853年加兹登购地事件中卖出的领土(南侧浅绿部分),继而形成了今天的美墨边境线。
图 3 2020年美国拉丁裔人口空间分布图,拉丁裔人口占当地人口的比例越高、颜色越深。当年拉丁裔人口占全美总人口的18.7%,除美属波多黎各外(图片下方矩形所示),大部分拉丁裔人口居住在西南和南部的几个州,同1836年前墨西哥的领土范围重合度较大。
图 4 2024年美国各世代人口的种族结构图,从二战结束至今,美国的拉丁裔人口(粉色部分)比例呈不断增长趋势。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占比10%(图片右起第一、第二列“无声一代”、“婴儿潮世代”)到千禧年前后占比25%以上(图片左起第一、第二列“阿尔法世代”、“Z世代”),拉丁裔在美国人口金字塔中的比例与日俱增。塞缪尔·亨廷顿在《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一书中称:“到2040年,拉美裔人将占美国总人口的25%”,而青年人中的拉丁裔比例将更高。
二、抗议挑动了特朗普政府的敏感神经
面对街头抗议者,自负好斗的特朗普不是妥协,而是重拳出击。先是6月7日越权调动加州国民警卫队,随后在6月9日出动海军陆战队,特朗普公开称抗议民众为“外国敌人”,甚至扬言要动用反叛乱法镇压。特朗普的“离谱”行为向外界透露出一个信息:美国联邦政府试图将社会内部矛盾上升到国家政治层面。当然,这种夸张的“政治表演”应当是特朗普为了打压州政府权力、加强个人集权的一种手段。然而,只有扣人心弦的“政治表演”才能称得上是“民主政治”的真正成功,否则只能像特朗普的阅兵仪式一样成为一场政治闹剧。特朗普在移民问题上要扣动的这根“弦”主要是对民主党操弄移民问题赢得民主选举的焦虑,当然更有美国主流社会对于格格不入的拉丁族裔的焦虑、以及对于可能失去被占领土的焦虑。
结构决定事物的性质与功能,二战后美国移民进而种族结构发生改变,拉丁裔人口移民人数逐渐增多,引起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关注与警觉。与非洲裔移民和亚洲裔移民不同,以墨西哥裔为主的拉丁裔移民有着强烈的自我身份认知和突出的民族主义倾向,很多人世代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德克萨斯的土地上,一些“分离主义者”甚至提出美国归还墨西哥被占领土的极端主张。在此次洛杉矶暴动流出的各路视频中,能看到不少举着墨西哥或是其他拉美国旗的示威者,用西班牙语高呼反对美国的口号、并当街烧毁美国国旗。
图 5 洛杉矶抗议中的示威者们,右侧男子高举写有“墨西哥万岁!”字样的墨西哥国旗。拉丁裔移民特别是墨西哥裔移民已然成为了美国社会中的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
同样令美国联邦政府感到焦虑的,是拉丁裔-天主教文化同美国主流盎格鲁-新教文化的矛盾冲突。尽管很多拉丁裔移民“用脚投票”来到美国,但他们看不上美国文化,并且采用各种方式巩固原有的文化认同。随着拉丁裔移民的增多,骨子里没有祖国的资本为了迎合这一批身份特殊的消费者,主动推出符合他们日常工作和生活需要的产品和服务,甚至许多报刊和媒体都会开辟“特殊通道”,用西班牙语报道美国发生的新闻,至于那些固执己见、不肯变通的媒体,则会被移民们用抗议和收视率驱逐出地方市场。拉美文化通过这种方式渗透进美国地方社会的文化当中,不少已经取得美国公民身份的“移二代”、“移三代”们也没有展现出对美国文化的接纳和认同,而是以自己的拉丁血统和拉丁文化为荣。此次大规模抗议的原因之一,是ICE为了完成特朗普下达的任务指标,随意扩大搜捕范围,将持有美国公民身份的拉丁裔移民关进监狱。联邦政府的激进政策与过激行为,被拉丁裔移民认定是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主流社会一贯的“美国至上”“白人至上”“昂撒人至上”的歧视性思维,必须进行反击与反抗。
图 6 美国当地时间6月20日,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洛杉矶的媒体接待会上指责洛杉矶当地政府和“左翼煽动组织”,称它们是此次暴乱的罪魁祸首。
无论美国政府如何就移民问题大做文章,都应当看到,移民问题同失业问题一样,都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逻辑下的一个必然产物。美国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曾宣称:“对那些非法移民来说穿过边境是一件好事,对美国来说是件好事,对这个国家的国民来说是件好事。但是,只有它不合法的时候才是好事。”即使以较低的薪酬条件雇佣失业者,资本仍然需要按照当地社会的道德准则和法律标准向劳动者支付必要的工资和福利,而非法移民无权享受也不敢享受美国劳工享受的福利待遇,他们只能以极为低廉的薪水、极高的劳动强度从事普通工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有且只有这样,美国的商品和服务价格才能够维持在一个较低水平,从而有利于资产阶级的资本积累。还有,放任非法移民的大批进入有利于民主党的政治选举。
三、特朗普的“徙戎论”或将无疾而终
在国家走向强盛的过程中,通常会以和平的怀柔或者暴力的征服,将周边相对弱小民族的土地和人口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作为1847年美墨战争的胜利者,美国获得了包括加州、德州在内的130万平方公里土地和11万拉丁裔人口,在拓展近三分之一国土面积的同时,也打通了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道路,为未来发展获取了巨大战略空间。二战期间,为缓解国内劳动力短缺,美国又同墨西哥达成了“布拉塞罗计划”,从1942年到1965年的三十多年间,先后共有约500万人次的墨西哥廉价劳工在美国的铁路、工厂和农场劳作,为美国的战后经济复苏作出了重要贡献。拉丁裔劳工的“3D工作”助长了美国“天定命运”的论调,成为美国盎格鲁-新教群体优越而他民族落后的“有力证据”。
然而,这种力量对比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当国家发展的“黄金时代”结束而走向衰弱的时候,周边民族的力量在反衬下变得壮大,自然引发美国统治精英的担忧,这正是特朗普祭出清除非法移民政策(“美国徙戎论”)的背景。二战后美国实施的“布拉塞罗计划”结束后,相当一部分墨西哥裔劳工留在美国成家生子,他们的后代在美国社会的游戏规则下,一些人跻身当地商界和政界,获得了曾经白人精英才能独享的特权。同时,作为工薪阶层的主力,拉丁裔移民同劳工工会的关系在这一过程中变得日益紧密。国内拉丁裔移民数量的增加,移民集聚对当地社会政治格局的影响,以及工会在移民问题上不断地插手干预,都使得美国资产阶级昂撒精英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图 7 洛杉矶抗议一角:身披苏联国旗的无名抗议者。工会和各类左翼组织的参与,为抗议者提供了必要的物资和技术指导,而特朗普政府和美国主流媒体则指责这些组织有意煽动暴力。
对于统治阶级而言,处理社会中非主流族群这个不稳定因素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其“扫地出门”、赶回原籍。古代中国自汉朝起,随着中央政权确立,统治区域拓展,人民安定富庶,辐射力不断增强,周边人口不断迁入内地。东汉击败羌、氐,两族人口大量迁徙到关中;曹魏击败乌桓,乌桓人和鲜卑人迁入中原。两汉魏晋时期少数民族的内迁,补充了北方地区因战乱和天灾损失的人口,增加了劳力,如西晋太原王恂“以匈奴胡人为田客,多者数千”[《晋书·外戚王恂传》。],也改变了当地汉族和少数民族力量对比,“关中之八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少数民族同汉族杂居的过程中,由于一时难以融合,出现了一系列棘手问题,“族类蕃息,既恃其肥强,且苦汉人侵之”[《徙戎论》。]。在汉族力量衰弱、民族矛盾尖锐的情况下,以江统为代表的一批汉族地主士人提出了“徙戎论”,将少数民族赶回原处,以“去盗贼之源,除旦夕之损,建终年之益”[《徙戎论》。]。在民族冲突不断的时代背景下,“徙戎论”尽管受到当时西晋朝廷的认可,但是迁走大量少数民族人口无疑是一个复杂且危险的工作。对于北方地区来说,“徙戎”的直接结果是劳动力的减少,西晋时期世家大族把持政治、垄断地方,若是将他们统治下民众夺走,必然得不到他们的支持,甚至可能招致反对。结果,“帝(晋惠帝)不能用。未及十年,而夷狄乱华,时服其深识”[《晋书·江统传》。]。如今,特朗普就移民问题采取的种种措施,不论是“修长城”建边境墙,还是搜捕移民搞“徙戎论”,虽说有利于巩固主流的“盎格鲁-新教”群体,但必然会缩减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空间,很难在政治上得到相关利益群体的支持。魏晋时期的地主士人阶级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全面垄断,而将少数民族的暴乱轻率地归咎为没有实施“徙戎”。特朗普放任美国的金融、医疗等垄断资本恣意妄为,却将美国社会动荡的原因归咎于前任政府没有管制非法移民,是忽略了社会动荡的重要原因。国家年幼,没有可资借鉴的丰富历史经验,可以原谅,但是统治者狂妄自大,故步自封,隔绝了向他国学习的通道,如此成就一个个草台班底,竟是宿命?
美国的发家致富建立在对土著居民、各类移民的征服与统治之上,其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更是依赖非法移民来压缩人力成本。时至今日,这种政策已经导致美国国内民族矛盾、种族矛盾日益尖锐,既打破了美国社会的平衡,也打破了美国经济发展的平衡。当“程序依赖Bug运行”,而美国经济依赖移民来发展的时候,特朗普执意要实行“徙戎”,无疑是给这间摇摇欲坠的房子又踹上了一脚。
(作者系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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