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不安全合众国’──美国
‘不安全合众国’( United States of Insecurity)──美国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访谈录
访问者:加布里埃尔·马修·斯基沃尼(Gabriel Mathew Schivone)
方闻 译
《批判与再造》55期(2008年8月)
作者简介 诺姆·乔姆斯基是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讲座教授。他的最新著作包括《干涉》(城市之光出版社,,2007)、《失败的国家》(大都会图书公司,2007)以及《黎巴嫩见闻:随诺姆和卡萝尔·乔姆斯基同游一块被摧毁的土地》(每月评论出版社,2007)。加布里埃尔·马修·斯基沃尼是《无法记起的岁月:另类媒体与文学杂志》(Days Beyond Recall: Alternative Media and Literary Journal)的编辑,获有2007年度弗雷德里卡·赫斯特抒情诗奖(Frederica Hearst Prize for Lyrical Poetry)。本文是根据2007年11月27日—2008年2月11日的电话和电子邮件采访整理而成的。访问者感谢玛丽·伊丽莎白·巴恩斯,她帮忙编辑和誊写了这篇访谈录。
9/11之后的世界的不安全状态
加布里埃尔·马修·斯基沃尼:设在伦敦的阿文日报《圣城阿拉伯人》的撰稿人和编辑阿卜杜勒·巴里·阿特万,最近在接受采访时说,布什总统就他所谓 “反恐战争”而发表的几次措辞强硬的讲话中,有一篇宣称他消灭或削弱了恐怖主义,其实不是那样。应该说, “基地”( al-Qaeda)组织如今蓬勃发展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而不仅是一个组织。阿特万描述道,“基地”组织就像肯德基炸鸡那样扩展,授权在世界各地设立分支机构。“问题是,”他说,“美国人没法更安全了。他们的国家现在固若金汤,是‘安全合众国’( the United States of Security.)。”这种说法准确吗?
诺姆·乔姆斯基:除了最后一句话,他的说法都是准确的。完全有理由认为,美国很容易受到恐怖袭击。这不是我的观点,而是美国情报机构与核恐怖专家的观点;这些专家(如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和前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等人)警告说,甚至美国遭受核袭击的概率都不小。所以,美国并非固若金汤。
布什还没做到的事情之一就是改善安全状况。举个例子,要是你留意过9·11事件后成立的政府委员会,它的建议之一就是改善美国—加拿大边界的安全状况,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是说,如果你留意美国—加拿大边界的情况,就会发现漏洞百出。你我可以带着装有核弹部件的手提箱,从它的某个地方穿过。布什政府没接受那个建议。反而在美国—墨西哥边界加强了防卫,而这条边界并不被认为是潜在恐怖行动的危险来源。实际上,他们放慢了在美国—加拿大边界增加警卫的速度。
不过,除此之外,阿特万的评论大部分都很对。布什政府制定的计划,并不是为了减少恐怖行为。实际上,就像情报机构的分析家和其它人预料的那样,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增加恐怖行为。
比如说入侵伊拉克。本来就预料到,它的后果很可能是增加恐怖行为——果然如此,不过恐怖行为远比预料的要多。有两位最重要的恐怖主义问题专家,在一项最新研究中使用了兰德公司的官方数据,结论是:“伊拉克效应”大得惊人;他们所说的“伊拉克效应”,就是指侵略伊拉克对全球恐怖事件的影响。他们发现,实际上,入侵伊拉克之后,恐怖行为增加了七倍。增加得相当多——远远超出预期。
另外,入侵伊拉克还增加了核扩散的威胁,这是理有固然的。以色列的主要历史学家之一马丁·范·克里弗尔德(Martin van Creveld),讨论了伊朗发展核弹的可能性,指出这种可能性显而易见。他说,在(美国)入侵伊拉克后,如果伊朗现在不发展核威慑力量,那“他们就是疯了”(他用的正是“疯”这个字)。为什么?因为美国摆明了它想侵略哪个国家就侵略哪个国家,只要该国无力自卫。众所周知,伊拉克基本上无力自卫。那么,这就向世人发出了一个信息。就是说:“如果你不服从美国的命令,他们就会侵略你,所以你最好发展威慑力量。”
在军力上,没人能和美国竞争。我是说,美国的军费开支相当于世界其它所有国家的总和,它的军力要先进和发达得多。那么,它们可能做的,就是转向发展“弱者的武器”。“弱者的武器”主要有两种:恐怖行为与核武器。
所以,可以肯定,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入侵伊拉克增加了恐怖行为与核扩散的威胁,别的行动也是如此。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些。所谓“反恐战争”的一个主要部分,就是监控恐怖组织的金钱往来。是的,这件事正在做。负责这项工作的是美国财政部(外国资产管理处),可是,按照该机构的说法,他们在监控可能违反美国对古巴禁运措施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比监控“基地”组织的交易要多得多。
斯基沃尼:为什么精英分子要像你说的那样,让美国将来变得更容易受到攻击呢?他们都是受过教育、明理而且聪明的人,现在却把恐怖行动的威胁提高了好几级,无论从短期还是从长期看,都危及他们自己和家人,从逻辑上说,这好像并不合理。恐怖行动无疑会威胁到他们本人,如果美国和全世界发生更多的攻击,尤其会这样。我是说,这种行为不是有些奇怪吗?
乔姆斯基:我认为这种行为有些病态,但并不奇怪。我是说,如果你放到精英分子的观念体系中观察,它是有些合理性的。对利润和权力等短期因素的考虑,常常会超过安全和福利(即使是自己孩子的安全和福祉)等长期因素。
我想以人们对环境的关注为例。比如说铅。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生产铅制品的大企业就知道,铅有毒。它们知道。我们现在得知——对这一问题已经有了广泛的讨论和揭露——它们马上就知道了。但是,它们隐瞒不说。它们还耗费大量金钱和力量,千方百计操弄法律和展开游说,用这类方式阻止对铅制品进行任何限制。你知道,那些被含铅涂料污染的窗台,会伤害到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是,赚钱更重要。这就是标准。
再以烟草为例。数十年来,一开始就知道,烟草危害极大。这并没有阻止烟草生产商努力抓住每个有可能抽烟的人。让妇女抽烟,让儿童和其它人——甚至他们自己抽烟。一方面是追求利润和权力,另一方面是甚至需要担心自己的家人,这二者相互矛盾。绝大部分情况都是利润和权力胜出。我认为这是病态的。但它并非个人的病态,而是社会制度的病态。
斯基沃尼:你认为,精英分子普遍忠于权力和利润,而毫不关心他人,这是“社会制度的病态”而非个人的病态;你是指美国社会的某些价值观吗?
乔姆斯基:并不是只有美国社会如此。这些是半竞争的国家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属性。
例如,假定美国有三家生产汽车的企业集团:通用、福特和克赖斯勒(目前已不算)。它们可凭着紧紧依靠强大的国家政权,获得汽车业巨头的地位;它们能挺过20世纪80年代幸存下来,只因为里根是战后历史上最为奉行保护主义的总统,几乎加倍的保护壁垒救了它们和别的公司,让其免于被更先进的日本汽车工业兼并。不过,它们(总算是)挺过来了。
设想一下,通用将投资于能让它在20年后生产出更优良、更安全、更高效的汽车的技术;但福特和克赖斯勒却投资于明天就能销售的汽车。那么,在20年内,通用都不能从它的投资中得到利润。这样的逻辑不是无法改变,不过,它导致了极大的反社会倾向。
私有势力的掠夺范围
斯基沃尼: 2004年“卡特里娜”飓风后,在所谓“重建”工作中,迄今为止,至今仍为布什政府所支持的政策之一,就是摧毁新奥尔良的公立学校体系。据《纽约时报》报导,在那些能重返家园的人中,儿童和家人回到了和以前“大不相同”的新奥尔良,“(教育)体系缩小了,少数特许学校占据了支配地位”,同时,近7000名公立学校教职员遭到解聘。私人控制如这个例子的教育,或卫生保健、电信、社会安全等公共资源,有什么后果?
乔姆斯基:这实际上包括两个部分,它们都是布什政府国内政策与所有反动政策的主旋律。一个部分,简单地说,就是让你尽可能多地拿钱放到你的富朋友的口袋里:换句话讲,让富人增加利润——让集中的私人资本增加财富和权力。这是政府政策的动力之一。另一个部分是,毁灭那些会促使人们彼此同情、相互支持的社会纽带。这有助于把利润和决策权转移到集中的私有势力手中。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削弱人们具有的正常关系——同情和团结。
以社会安全为例。社会安全的基础是人际纽带。如果你现在赚到薪水了,那么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要为父辈的福利和生活买单。这种感情很自然。如果你想增强集中的私有势力的控制,就得从人们大脑中清除这种感情。你得造就艾恩·兰德(Ayn Rand)所说的那种人:只追求自己的幸福,不管其它任何人的事。你得这么想:“我为什么要担心对面镇子上的残疾女人东西不够吃?她那样又不是我造成的。那是她的问题。她和丈夫投错了资;她工作不够努力,所以,即使她饿死了,又和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想确保不负责任的、集中的私有势力能统治世界、增加财富,就得让人们变成这样想问题的病态的怪物。那么,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
我没有孩子在地方学校念书——以前有过,不过我的小孩现在都长大成人了。那么,假如我也按这种方式推理,我就会说:“我为什么要交税?我的小孩又不去上学;我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即使街对面的孩子上不了学,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你可以让人们变成这样想问题的病态的怪物。消灭公立学校体系就是一个办法。
公立学校体系象征着团结、同情和己立立人——尽管它没有给我,我自己,带来好处。有一种所谓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的病态思想派别,要彻底清除团结、同情和己立立人的精神,把你变成只关心自己利益的怪物。这种观点会削弱民主,削弱民主所赖以支撑的态度,民主必须关心他人,用休戚与共、协力同心的态度应对社会事务。
斯基沃尼:我们从总体上思考一下消灭公立学校体系这件事。这有点像我们在第三世界看到的情况吗?在那里,有钱人送孩子上学,剩下的大多数人完全没机会受教育。私有势力可能是在把美国推往这个方向吗?
乔姆斯基:布什之类的反动派,努力让当权者变得更富有,让其余的人以某种方式自生自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力量推动国家朝那个方向发展。
以学校经费依靠财产税为例。早些年,在社会的贫富分化还没这么尖锐的时候,这种做法也许多少还可以接受。如今,这意味着,富裕的郊区的学校,要比贫困的市区或农村的学校好。这还只是个开始。去市区工作的郊区精英,不必为了让城市适合他们居住而交税;这项负担不成比例地落到了穷人身上。对公共交通的研究表明,是穷人在补贴富人和有特权的人。这类措施正通过许多方式激增。
伊拉克战争:责任与反抗
斯基沃尼:从大中学校园到公车站和餐桌边,到处我们都能听到,人们纷纷议论,对美国来说,伊拉克已经变成了怎样一个“泥潭”和“代价巨大的乱局”。现在,人们指责伊拉克战争是一场共和党人的战争,布什政府占领伊拉克的方式糟糕透顶。我们听到:“本来应这样或那样做的。”“既然我们已经在那儿了,就不能离开;我们有责任解决自己制造的问题,如果我们离开了,局势只会变得更糟。”“那些伊拉克人若弃之不顾,就会互相残杀。”等等。对这些看来相互联系的论点,你怎么看?你会建议什么样有人可能称为 “体面的解决方案”?采取国际措施,马上撤军——还是双管齐下?
乔姆斯基:在越南战争期间,历史学家、肯尼迪的顾问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清晰地表达了自由主义鸽派的态度;战争变得对美国来说代价太大之际,他们开始从鹰派转向鸽派。他写道: “我们全都祈祷”鹰派相信大举增兵猛攻会发挥作用是正确的,而如果他们是正确的,美国政府在一块打成 “断壁残垣”的土地上获胜,那么,我们“可能会向美国政府的智慧和治国才能致敬”。可是,那样的做法大概不会发生作用,所以,应该重新考虑战略。这些原则和推理方式,几乎不用作什么改变,就可用于入侵伊拉克的战争。
侵略战争没有“体面的解决方案”——按照纽伦堡国际法庭的说法,这种“最严重的国际罪行”与其它的战争罪不同,因它还包含了与之俱来的所有罪恶;纽伦堡国际法庭以纳粹战犯犯下了像挑起“先发制人的战争”这样的罪行,将他们判处死刑。我们只能寻找最不糟糕的解决方案。这么做时,我们应该记住几条基本原则,其中包括:侵略者没有权利,只有责任。
侵略者的责任包括:为他们所造成的伤害支付巨额赔偿,拘捕责任重大的罪犯,密切关注受害者的愿望。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很了解他们的愿望。军方针对伊拉克全国的各种群体进行研究后, 12月份发布了报告,一项又一项民调的结果都和报告的结论差不多。报告说,伊拉克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民众有一些“共同看法”,它列举了下面几点:伊拉克的派别冲突和其它恐怖事件,都要归咎于美国的入侵;侵略者应该撤出,把伊拉克——或者说伊拉克遭摧残后剩下的一切——还给伊拉克人。
伊拉克人的声音虽为人所知,但媒体上那些面面俱到地再三熟思华盛顿可采方案的文章,却未予考虑,这很能反映我们自己的道德和智力素养。对这个相当惊人的事实,没人发表评论,人们认为这不足为怪。
斯基沃尼:有人认为伊拉克战争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吗?
乔姆斯基:在越南战争中,肯尼迪发动侵略几年后,自由主义鸽派开始说,发动那场战争是“用错误的方法做好事”,但是,到了1969年,已经很清楚,那是个让我们付出太大代价的错误(安东尼·刘易斯在《纽约时报》上的批评最为激烈)。同一年,70%的公众认为那场战争并非“错误”,而是“从根本上就是无理的、不道德的”。公众和受过教育的精英分子在观点上的差距,直到几年前所作的一项最新民调中都还存在。
在媒体和杂志上,很难看到从原则上反对入侵伊拉克的意见,尽管也有一些。例如,阿瑟·施莱辛格采取了与越南战争时截然不同的态度。炸弹一落到巴格达,他就引用了罗斯福总统谴责日本进攻珍珠港的话,说这是“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一天”。施莱辛格写道,现在,是美国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因为他们的政府走上了法西斯日本的道路。但是,在精英分子中,这种声音是很孤独的。
斯基沃尼:在“可能的反对方式”都用尽后,什么因素造成人们决定采取更加严重或更为激烈的抗议行动?1967年,你在《纽约书评》发表的给乔治·斯坦纳的信中,提到了与此可能有点相似的例子,也就是60年前的西班牙内战,那时候,人们发现很有必要加入国际纵队,去抗击从他们自己的祖国而来的敌人。或者说越南战争,在那种环境下,人们可能采取的行动包括去河内当人质,以反对(美军)继续轰炸。相比较而言,这都远远超过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反战行动。今天,针对伊拉克战争、边界行动或美国在中东等地的其它罪恶政策,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使用这些方式?是人们面对的环境更恶劣了,还是大家可能觉得美国有必要采取这类行动?
乔姆斯基:在越南战争中,肯尼迪入侵南越几年后,严重的抗议行动就开始了。1965年早期,我是少数几个试图组织全国抗税运动的人之一;那时,南越一直是袭击的主要目标,它已经被狂轰滥炸及其它罪恶行径搞得面目全非了。到1966—67年时,拒绝在侵略军中服役开始成了一个重要现象,同时,人们支持一些有组织的团体发起的抗议活动,主要是RESIST,这个组织是1967年成立的,直到今天都还在活动。到那个时候,越南战争造成的毁灭和暴行,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伊拉克的入侵。事实上,在任何一个可以相比的阶段,入侵伊拉克引发的抗议都大大超过了印度支那战争。
至于与受害者一起生活,帮助他们,或者给他们提供某些保护措施,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现象——据我所知,在帝国主义的历史上是第一次;这是对里根毁灭中美洲的恐怖战争的反应,那些战争是他犯下的许多可怕罪行之一。那时形成的团结运动,如今已经扩展到了全世界,不过在伊拉克还很有限,因为切尼—拉姆斯菲尔德—沃尔福威茨(Cheney-Rumsfeld-Wolfowitz)等人所制造的灾难太大了,人们几乎不可能在那里的废墟中生存——这是报导这么不足的主要原因;和以前的帝国主义侵略不同,目前待在伊拉克实在是太危险了。
学校中立的问题
斯基沃尼:我们来谈谈知识分子在这一切中发挥的作用。这儿有个问题,特别适合学生听:你提过,美国的整个学术在意识形态上大多屈从于有权有势者的利益,诱使人们溶入这种意识形态的,主要是可获得声望、财富的高度回报,也有机会掌握权势。那么,你待在学术界的这段时期,看到哪些事情,导致美国教育出现这种发展?
乔姆斯基:像大学这样的教育机构,并不是存在社会的真空中,要靠外界的社会资源,才能存在。它们依赖政府,依赖主要从有钱人那里来的捐赠。而且政府和有钱人关系非常密切。所以,大学存在某种社会体系里,显现了该体系的某种权力分配状况。它们深植在社会体系里面。这意味着,争取大学独立——或者说思想独立和愿意提出异议——是件难事。你是在和妨碍大学独立的社会环境作斗争。
没错,你说得对,回报和特权会随着顺从而来,但事情不止如此。挑战权力体系还会招来惩罚、诬蔑和失业等等。这两种因素都会发挥作用。所以,是的,不断有争取和维持大学独立的斗争,而这是件难事。
不时有人说,大学应当完全中立,对任何事都不该有特定立场。此说不无道理,我愿意在某个抽象世界看到没有立场的大学;但是,在这个实际存在的世界上,持这种论调就意味要顺从外界的权力分配状况。
我举个具体的例子,在我们学校,它所包含的部份情况今天都还存在。我们把时间拉远点,这样看事情可以更清楚一些。退回20世纪60年代,在我们学校,麻省理工学院,政治学系的师生研究在越南的平叛行动。这显示了外面社会的权力分配状况。美国掺和进越南的平叛行动:我们得帮忙,这是爱国的义务。一所自由独立的大学,应会研究贫苦农民能怎样抵抗掠夺成性的超级大国的进攻。你能想象这样的研究工作在校园会获得多大的支持吗?好了,不动脑筋地遵循大学中立论的理想,一个不错的理想,一付诸实际就变成了这么回事。结果是顺从权力。
且举个现在的例子。如今,很多人关心伊朗的核武器问题。还是谈我们学校,麻省理工学院。在20世纪70年代,伊朗由一个暴君统治;他是美英两国用军事政变推翻民主政府后强行扶植起来的。所以,伊朗那时是盟国。在政府里面,像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enger)、迪克·切尼(Dick Cheney)、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和保罗·沃尔福威茨(Paul Wolfowitz)等人,都要求伊朗发展核能力与核动力,那离核武器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学校,麻省理工学院,和伊朗国王,那个独裁者,达成协定,培训伊朗的核工程师。那是20世纪70年代。相当多的学生抗议那项协议。但是,极少有教员抗议;实际上,教职员赞成该协议。协议开始实施。事实上,今天在伊朗从事核计划的人,有一些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那么,在这些方面,大学保持中立了吗?没有,根本没有;它遵从的是权力集团。关于这件事,我们回到前面谈过的内容,从短期看,他们的确遵从了权力和利润的托付;但是,从长远的结果看,却正好极大地有害于那些推行伊朗核计划的同一批人。
亨利·基辛格至少还有诚实的美德,《华盛顿邮报》问他,为什么现在反对伊朗的核计划,这个计划正是20世纪70年代他当权的时候帮着搞起来的。他说,坦率地讲,他们那会儿是盟国。他们需要核动力。现在他们是敌人,所以就不需要核动力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自利是尚者,不过,幸好他是个坦承这种立场的人。但是,大学应该持这种立场吗?
水滴石穿:积极行动与社会变革
斯基沃尼: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为试图理解事态真相、寻找答案所在、识破虚假宣传、增进彼此团结、发起社会运动的人,谈点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选择方案?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著名小说家E.M.福瑞斯特(E. M. Forester)写了篇散文《我的信仰》,我偶然现发有段话讲得很好,也许正好可以从这儿谈起;福瑞斯特写道:“我不相信教条。但这是个虔信的时代,有那么多咄咄逼人的信条,所以,为了自卫,人们不得不构想出自己的信条。宽容、温和、同情……在一个充斥着宗教迫害和种族迫害的世界,在一个被无知控制的世界,科学本该处于统治地位,却成了谄媚的皮条客。”他重复道:“宽容、温和、同情——它们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要人类不毁灭,它们就得马上。”
在将来的其它选择方案和社会组织方面,他这里所提到的东西,有哪些可供我们讨论?
乔姆斯基:我经常被问到类似的问题,可能一天晚上会有十几封电子邮件,在交谈等时候也是这样,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因为我想不出答案,而是因为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答案。没有什么奇妙的诀窍;处理事物没有神秘难解的方式。所要采取者无他,正是过去给我们带来进步和成功的那些东西。和以前相比,甚至和福瑞斯特写文章的时候相比,在很多方面,我们生活的世界都文明得多了。
比如说,妇女权利、反对酷刑或者甚至反对侵略、关注环境、承认我们自己在历史上犯下过某些罪行,像对土著居民犯下的罪行。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这些领域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为什么?因为有人忙着为此努力做事,包括那些在另类媒体工作的人,或者那些我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人,他们做社会组织工作、小区建设工作,从事政治活动等。
参与的方式也不神秘。你得努力培养批判的、开放的观念,得评估和质疑各种传统的信条——如果它们证明是对的,就接受;但通常的情况是,它们到头来只是权力结构的反映,如果是那样,就拒绝。然后,进行教育或组织工作,根据环境采取合适的行动。不存在简单的公式,而是有很多的选项。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就会改善。我是说,即便是最坚硬的石头,不断滴水也能洞穿。社会变革就是这样到来的,并没有玄奥的着手进行方式。它们艰难、费力、复杂,常常代价很大。但是,要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就得这么干。
(本文原载美国《每月评论》月刊2008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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