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为:记住那些不该死去的人们
暗杀的阴影
——访问南斯拉夫手记
刘润为
作者按:3月25日,央视新闻联播报道, 3月24日是北约轰炸南斯拉夫联盟22周年的纪念日。在当天举行的哀悼死难者仪式上,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表示,塞尔维亚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侵略行径。这条新闻不禁撩动起我尘封21年的记忆,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故翻出一篇旧文,以寄托深切的哀思,化解郁结的块垒。
应南斯拉夫塞尔维亚社会党及其思想杂志主编佩尔切维奇的邀请,以总编辑戴舟为团长的求是杂志代表团于今年5月14日至21日对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进行了友好访问。我作为代表团的成员,深感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外事活动。
临行前,我们就从传媒上得知南斯拉夫民航局长遭到暗杀的消息。很多同事都说,你们这个时候去那里,是有一定危险的。我们想,危险就危险罢。越是在人家困难、危险的时候,我们越是要去,这是中国传统的交友之道。
14日晚9时许(当地时间),我们一下飞机,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在昨天,塞尔维亚社会党最高执行委员、伏伊伏丁那省省长佩鲁谢维奇又遭暗杀。从机场到贝尔格莱德的路上,陪同我们的社会党外联部干部马克叹息说:佩鲁谢维奇才44岁,是该省两届民选省长,非常能干,深孚众望。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听了这番话,我心中一阵酸楚,望着车外星星点点、闪烁不定的灯火,更觉夜色的幽深与沉重。在主人和我驻南使馆同志的陪同下,我们住进贝尔格莱德洲际酒店。这座酒店的建筑风格朴素而大气,过去一直是门庭若市、红红火火。1980年,参加铁托总统葬礼的中苏美英法德等国的元首都下榻于此,把这座酒店推到辉煌的极致。而今,这里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社会党外联部长克尔什良宁介绍说:“自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联盟实施制裁以来,这里的客人就越来越少。就是过去的一些老朋友,现在也和我们划清界限了。”看来,“世情逐冷暖,人面看高低”这句古话不独适用于中国。
宽阔、高大的前厅里空空荡荡。钢筋的构架、黑色的装潢、稀疏的人影,愈发教人觉得阴森。电梯和走廊里更是静得可怕,偶尔撞见一个人,会让你莫名地掠过一丝紧张的情绪。我们对翻译邵滨鸿女士开玩笑说:出电梯,你可要小心点儿,说不定门一打开,就会撞在漆黑的枪口上。
第二天一看,街市上一片太平。店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英俊的小伙儿、漂亮的姑娘,透着一股生机和活力;神情静穆的老汉、面目和善的老大妈,洋溢着一种温暖、祥和的情调。然而,一旦走进党政重要机关,一种森严的气氛便扑面而来。联盟外交部、社会党总部、左翼党总部等层层设岗。我们即使作为要客,也必须通过安检,手机则须留在警卫室。每逢如此,主人都一再道歉,说为了安全,我们不得已而为之。15日中午12时,我们与左翼党总部委员、战斗报社长乔尔杰维奇会谈。此公大约50岁左右,略显发福,坚毅中透着精明。几句话下来,便知他是米洛舍维奇的核心人物。两年前,他曾作为左翼党代表团的成员,随总统夫人(左翼党主席)访问过中国。他热情地称赞中国的伟大和正义,愤怒地斥责美国垄断资本集团是恶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说:“两年前,我就上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暗杀黑名单。我的朋友说,你要出国,只能去中国,只有中国对你是最安全的。”按日程安排,当日晚,由乔尔杰维奇代表《战斗报》宴请代表团,但下午他被紧急召去参与处理佩鲁谢维奇被害一事,临时改由战斗报副社长杜拉罗维奇宴请。席间,这位副社长先生如遇故知,讲了很多话。他的忧患表情就像用刀子刻在脸上一样,使我至今想来仍然如在目前。他说:现在,南斯拉夫已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比战争时期更危险、更可怕。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我们实行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封锁,必欲搞垮社会党在南联盟的执政地位。举例说,如果哪个商家在南斯拉夫电视台作了广告,就被视为不与北约的制裁合作,老板就有被暗杀的危险。南境内共90多家电视台,有60多家由美国资助,只要是反对党,美国就支持、就给钱。与此同时,美国还在马其顿、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波兰等国组织传媒包围圈,一方面实行新闻封锁,一方面进行舆论轰炸,企图从精神上搞垮南联盟。美国中央情报局确定了一个17人的暗杀名单。暗杀一人的开价是500万美元。只要上了美国的黑名单,差不多就等于领到了死亡通知书。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爱莫能助”这个成语的分量。要帮助他们,我们没有这个力量;说些同情、安慰之类的话,未免流于轻浅、廉价,唯有沉默而已。
由于丧事,也出于安全的考虑,16日去伏伊伏丁那省省会诺维萨德的访问延期。当日,南联盟政府和社会党最高执行委员会为佩鲁谢维奇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会场庄严肃穆、群情悲愤,以米洛舍维奇为首的联盟政府和社会党、左翼党的主要领导成员不惧危险,全部出席。这是悲悼,更是抗议、声讨和示威。
去诺维萨德,于18日早成行。伏伊伏丁那省是塞尔维亚共和国的一个平原大省,农业、农产品加工业、农机具制造业和化学工业都非常发达。据日本人考察,这里经过进一步的开发,所产的农产品足够整个欧洲用度。因此,这里成了北约轰炸的重灾区。尽管主人没说,我们一进市区,还是觉察到了精心的警卫部署。每个停车地点,都早有警察站在那里。街上行人稀少,省政府的大楼前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黑旗。此时此刻,我们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怖的气氛。参观访问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去佩鲁谢维奇的殉难地——农业展览馆。主人指着展览馆门前的平地告诉我们:省长先生就是在这里被暗杀的。当时他正在为农业展览馆的开幕式剪彩,凶手混杂在人群里朝他开枪。佩鲁谢维奇中弹,凶手也当即被愤怒的群众和警察抓获。听了介绍,我为省长悲哀,也为那个不知名的凶手悲哀。何苦去当那个帮凶呢。他大概是想以此换得个百万富翁,结果却落得个命丧黄泉。凡是给恶势力做走狗的,都没有好下场,这是一条铁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主人和警察的护卫下,我们行进在人头攒动的走廊里,电台、电视台记者则紧追不舍。我们知道,主人的用意是“利用”我们一下:中国客人的来访足以证明,尽管刚刚发生过暗杀事件,但是这里依旧安全,顾客可以放心地前来洽谈业务。而我们,则非常乐于被他们“利用”,觉得遇到了一个为南斯拉夫人民提供一点儿菲薄但实实在在的帮助的机会。因此,各个精神抖擞,就连患有腰疾的我,也努力挺直了腰杆。戴舟团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刚到南斯拉夫,就听说佩鲁谢维奇省长被暗杀的消息,但是我们仍按计划来这里参观访问,用这个行动表示我们对佩鲁谢维奇省长的哀悼,对伏伊伏丁那省人民的支持。”
乔尔杰维奇具有塞尔维亚人热情好客的古道遗风,一直为未能亲自宴请我们而心存歉意,于是在20日晚,又特意安排一次宴请。那家餐馆坐落在贝尔格莱德东南的阿瓦拉山上。除我们之外,顾客只有一对中年男女。餐桌设在一块搭着凉棚的平台上。四周林木葱茏。一阵小雨过后,吹来一阵料峭的微风。暮色苍茫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把这里衬托得更加幽静。应当说,尽管主人作了精心的准备,这里也不可能完全排除危险。既然乔尔杰维奇上了暗杀黑名单,谁能说清在何时何地遭逢横祸呢?然而,宴会的气氛异常热烈,主客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小小的山谷。乔尔杰维奇既是一个政治家,也是一个幽默家。不管涉及什么话题,他都能应付裕如。说到私有化的观点、全盘西化的观点,他说那是“转轨”时期的幼稚病。他讲了很多笑话。我至今清楚记得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有一段时间,我爱人出差,给孩子做饭的事儿就落到我头上。我给孩子烙馅饼。孩子吃了没说什么,我还自以为手艺不错。这时,电视台正播送我国一位空头政治家的演讲。这位政治家说,我们塞尔维亚人不怕艰苦,即使是吃草根、树皮的日子我们也能过。我气得骂了一声,胡说八道,谁能过这样的日子。不料孩子马上搭了腔:爸爸,这样的日子我能过。我问为什么?孩子说,连你烙的馅饼我都能吃,还怕吃草根、树皮吗?包袱一抖,我们笑得七仰八歪,有的竟把杯中的饮料洒了一地。笑过,我的心底油然而升敬意。这仅仅是笑话吗?不,它是屠刀丛中的从容散步,它是暴风雨中的高声吟唱,它是南斯拉夫人民不屈性格的艺术化挥洒。
2000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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