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陈映真与大陆作家

作者:李云雷 来源:红色文化网 2013-05-02 605

作者:李云雷

  近读查建英的访谈录《八十年代》,其中有几处谈到陈映真,且与大陆作家多有错位之感,甚至话都无法说到一起去,因又想起王安忆、祝东力亦有谈及陈映真处,试摘抄并略加评论如下:

  阿城:……我记得八十年代末吧,我在美国见到陈映真,他那时在台湾编《人间》,《人间》杂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过了十年,大陆才开始有很多人拍类似的照片了。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得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敬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有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一个小科员,在单位里没权,可是回到家里有父权,可以决定或者干涉一下儿女的命运。你今天看这个人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可是你给他点权力试试,他马上会有模有样地刁难起伏别人。这是人性,也是动物性,从灵长类的社会性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人民”是个伪概念。所以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得矫情。

  查建英:我见到陈映真是在山东威海的一个会上,那都九几年了,他可能真是台湾七十年代构成的一种性格,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陈映真不管,他很忧虑啊,对年轻一代,对时事。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哎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这也成段子了。其实张贤亮和陈映真年纪大概差不多。

  按:查建英的叙述颇富功力,三言两语便将张贤亮的形象勾画了出来,与我们从《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中得出的印象不谬。或许在张看来,“性”与“金钱”便是他所理解的现代化了,但为了现代化,甚至吁请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污染”,于今看来却大谬不然,20多年来发展所付出的环境的代价太过沉重了,每年春天沙尘暴都会给我们以提醒,对这样的“现代化”应该加以反思。

  阿城的说法,是想以“人性”、“动物性”来否定人的“社会性”与“阶级性”,这我们在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中早就看到过了,鲁迅无疑是正确的,即在“人性”、“国民性”之外,“阶级性”是理解现代社会的一个不可忽略的视角,所谓焦大不会爱林妹妹,煤油大王不能理解捡煤渣的老太太的苦恼是也。阿城在80年代的所作所为或许不无道理,因彼时距“文革”结束未远,对阶级斗争的强调与扩大化有一些反思的积极意义,但今日贫富分化如此严重,若仍如此说,则可谓对社会之真相殊无了解。

  又,阿城与陈映真的矛盾在于他们所处环境的不同,阿城处于反思“极左”,亟欲“走向世界”的80年代大陆,而陈映真则处身于资本主义的台湾,所谋求的是“解放”的理论与力量,故二者产生了颇为吊诡的“错位”。伴随着大陆逐渐“走向世界”的步伐,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有更深的了解,对陈映真也有不同的理解,故对陈映真的“接受史”在某一侧面也反映着中国社会与中国作家思想的变化。

  该书中又有——

  陈丹青:……我记得安忆描述他在美国见台湾作家陈映真,陈问她以后打算如何,她说:写中国。陈很嘉许,夸她“好样的”。安忆听了,好像很鼓舞、很受用似的。

  多么浅薄啊!为什么“写中国”就是“好样的!”哈维尔绝不会夸昆德拉:好样的!写捷克!屈原杜甫也不会有这类念头……
  按:前引阿城、查建英对陈映真颇有些不理解,甚至不屑的意思,而陈丹青此处的说法尤为激烈,直斥之为“多么浅薄啊!”,或许这与言说者性格不同相关,但情感的指向是鲜明的。陈丹青所反感的是,为什么“写中国”就是“好样的!”?此中我们不难看出其背后“走向世界”的思路,也即以接近西方、获得西方承认为荣,而对“写中国”,描绘中国的变化并在其中产生一定的影响持不屑的态度。这样的思路在今天无疑是值得反思的,我们应该承认现在不存在一个公正、公平的“世界秩序”,也不存在普适性的制度安排与唯一的发展道路,中国应走自己独特的现代化之路,并在这一过程中为世界秩序的更加公正、公平而努力。强调中国道路的独特,不是为所谓“极权社会”辩护,“极权社会”我们也是反对的,但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倒:一、所谓“世界秩序”不会允许中国毫无代价地加入其中;二、中国也不能继续走像西方那样的殖民主义的老路;三,中国有独特的国情:9亿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悠久、丰富的文化传统,社会主义的遗产等等;四,即使中国能够加入所谓“世界秩序”,也不能仅以“加入”为目的,而必须对目前不合理的秩序加以改变。

  此段谈的是王安忆,不过王安忆的想法与陈丹青颇有些不同,以下是王安忆谈及陈映真的一篇短文——

  英特纳雄耐尔

  一九八三年去美国,我见识了许多稀奇的事物。纸盒包装的饮料,微波炉,辽阔如广场的超级市场,购物中心,高速公路以及高速公路加油站,集资楼大楼的蜂鸣器自动门,纽约第五大道圣诞节的豪华橱窗。我学习享用现代生活:到野外Picnic,将黑晶晶的煤球倾入烧烤架炉膛,再填上木屑压成的引火柴,然后搁上抹了黄油的玉米棒、肉饼子;我吃汉堡包、肯德基鸡腿、Pizza在翻译小说里,它被译成“义大利脆饼”这样的名词;我在冰糕自动售货机下,将软质冰糕尽可能多地挤进脆皮蛋筒,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挤进更多,使五美分的价格不断升值;我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挥霍免费纸巾,任何一个地方,都堆放着雪白的、或大或小、或厚或薄、各种款式和印花的纸巾,包含少有人问津的密西西比荒僻河岸上的洗手间这时候,假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那么,很可能,在中国大陆经济改革之前,我就会预先成为一名物质主义者。而这个人,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消费社会的抵抗力。这个人,就是陈映真。

  我相信,在那时候,陈映真对我是失望的。我们,即吴祖光先生我母亲茹志鹃和我,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看到的中国大陆作家,我便是他第一次看到的中国大陆年轻一代写作者。在这之前,他还与一名大陆渔民打过交道。那是在台湾监狱里,一名同监房的室友,来自福建沿海渔村,出海遇到了台风,渔船吹到岛边,被拘捕。这名室友让他坐牢后头一回开怀大笑,因和监狱看守起了冲突,便发牢骚:国民党的干部作风真坏!还有一次,室友读报上的繁体字不懂,又发牢骚:国民党的字也这么难认!他发现这名大陆同胞饭量大得惊人,渐渐地,胃口小了,脸色也见丰润。以此推测,大陆生活的清简,可是,这有什么呢?共产主义的社会不就应当是素朴的?他向室友学来一首大陆的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和我们会面,他事先作了郑重的准备,就是阅读我们的发言稿,那将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画”组织的中国作家报告会上宣读。他对我的发言稿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在其中表达的观点,是希望从自己的个人经验中脱出,将命运和更广大的人民联系起来。他特别和聂华苓老师一同到机场接我们,在驱车往爱荷华城的途中,他表扬了我。他告诉我,他父亲也看了我的发言稿,欣慰道:知道大陆的年轻人在想什么,感到中国有希望。这真叫人受鼓舞啊!从这一刻起,我就期待着向他作更深刻的表达。可是,紧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们彼此的期望都落空了。

  在“五月花”集资楼住下之后,有一日,母亲让我给陈映真先生送一听中华牌香烟。我走过长长的走廊,去敲他的门,我很高兴他留我坐下,要与我谈一会。对着这样一个迫切要了解我们生活的人,简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提起。我难免慌不择言,为加强效果,夸张其辞也是有的。开端,我以为他所以对我的讲述表情淡然是因为我说得散漫无序,抓不住要领。为了说清楚,我就变得很饶舌,他的神情也逐渐转为宽容。显然,我说的不是他要听的,而他说的,我也不甚了解。因为那不是我预期的反应,还因为我被自己的诉说困住,没有耐心听他说了。

  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的表现真差劲。我运用的批判的武器,就是八年代初期,从开放的缝隙中传进来的,西方先发展社会的一些思想理论的片段。比如“个人主义”、“人性”、“市场”、“资本”。先不说别的,单是从这言辞的贫乏,陈映真大概就已经感到无味了。对这肤浅的认识,陈映真先生能说什么呢?当他可能是极度不耐烦了的时候,他便也忍不住怒言道:“你们总是说你们这几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穷,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什么,你们都会说,你们所受的苦和穷!”这种情绪化的说法极容易激起反感,以为他唱高调,其实我内心里一点不以为他是对世上的苦难漠然,只是因为,我们感受的历史没有得到重视而故意忽略他要说的“什么”,所以就要更加激烈地批评。就像他又一次尖锐指出的不要为了反对妈妈,故意反对!事情就陷入了这样不冷静的情绪之中,已经不能讨论问题了。

  一九八九年与一九九○年相交的冬季,陈映真生平第一次来到大陆。回原籍,见旧友,结新交;记者访谈,政府接见,将他的行程挤得满满当当,我在他登机前几个小时的凌晨才见到他。第一句便是:说说看,七年来怎么过的?于是,我又蹈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境地。这七年里面,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方才说的那些个西洋景,正飞快地进入我们这个离群索居的空间:超级市场、高速公路、可口可乐、汉堡包、圣诞节、日本电器的巨型广告牌在天空中发光,我们也成熟为世界性的知识分子,掌握了更先进的思想批判武器。我总是越想使他满意,越语焉未知,时间已不允许我罗嗦了,而我发现他走神了。那往往是没有听到他想要听的时候的表情。他忽然提到“壁垒”两个字Block,是不是应该译成“壁垒”?他说。他提到欧洲共同体,那就是一个Block,“壁垒”,资本的“壁垒”,他从经济学的角度解释这个名词。而后,他又提到日本侵华时期,中国劳工在日本发生的花冈惨案,他正筹备进行民间索赔的诉讼请求。还是同七年前一样,我的诉说在他那里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他同我说的似乎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可我毕竟比七年前成熟,我耐心地等待他对我产生的影响起作用。我就是这样,几乎是无条件地信任他,信任他掌握了某一条真理。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我怀疑自己,怀疑我说真是我想。事情变得比七年前更复杂,我们分明在接近着我们梦寐以求的时代,可是,越走近越觉着不像。不晓得是我们错了,还是,时代错了,也不晓得应当谁迁就谁。

  陈映真在一九八三年对我说的那些,当时为我拒斥不听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呈现出来,那是同在发展中地域,先我们亲历经济起飞的人的肺腑之言。他对着一个懵懂又偏执的后来者说这些,是期待于什么呢?事情沿着不可阻挡的轨迹一迳突飞猛进,都说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和终极。有一个例子可帮助这事实,就发生在陈映真的身上。说的是有一日他发起一场抗议美国某项举策的YX示威,扛旗走在台北街道上,中午时,就在麦当劳门前歇晌,有朋友经过,喊他:“陈映真,你在做什么?”他便宣读了一通反霸权的道理,那朋友却指着他手中的汉堡包说:“你在吃什么?”于是,他一怔。这颇像一则民间传说,有着机智俏皮的风格,不知虚实如何,却生动体现了陈映真的处境。

  一九九五年春天,陈映真又来到上海。此时,我们的社会主义体制下的市场经济,无论在理论还是在实践,都轮廓大概,渐和世界接轨,海峡两岸的往来也变为平常。陈映真不再像一九九○年那一次受簇拥,也没有带领什么名义的代表团,而是独自一个人,寻访着一些被社会淡忘的老人和弱者。有一日晚上,我邀了两个批评界的朋友,一起去他住的酒店看他,希望他们与他聊得起来。对自己,我已经没了信心。这天晚上,果然聊得比较热闹,我光顾着留意他对这两位朋友的兴趣,具体谈话属性反而印象淡薄。我总是怕他对我,对我们失望,他就像我的偶像,为什么?很多年后我逐渐明白,那是因为我需要前辈和传承,而我必须有一个。但是,这天晚上,他的一句话却让我突然窥见了他的孱弱。我问他,现实循着自己的逻辑发展,他何以非要坚执对峙的立场。他回答说:我从来都不喜欢附和大多数人!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任性,又像是行为艺术,也像是对我们这样老是听不懂他的话的负气回答,当然事实上不会那么简单。由他一瞬间透露出的孱弱,却使我意识到自己的成长。无论年龄上还是思想上和写作上,我都不再是二年前的情形,而是多少的,有一点“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的意思。虽然,我从某些途径得知,他对我小说不甚满意,具体属性不知道,我猜测,他一定是觉得我没有更博大和更重要的关怀!而他大约是对小说这样东西的现实承载力有所怀疑,他竟都不太写小说了。可我越是成长,就越需要前辈。看起来,我就像赖上了他,其实是他的期望所迫使的。我总是从他的希望旁边滑过去,这真叫人不甘心!

  这些年里,他常来常往,已将门户走熟,可我们却几乎没有见面和交谈。人是不能与自己的偶像太过接近的,于两边都是负担。有时候,通过一些意外的转折的途径,传来他的消息。一九九八年,母亲离世,接到陈映真先生从台北打来的吊唁电话。那阵子,我的人像木了,前来安慰的人,一腔宽解的话都被我格外的“冷静”堵了回去,悲哀将我与一切人隔开了。他在电话那端,显然也对我的漠然感到意外,怔了怔,然后他说了一句:我父亲也去世了。就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同情。说起来很无理,可就是这种至深的同情,才能将不可分担的分担。好比毛泽东写给李淑一的那一首《蝶恋花》...“我失骄杨君失柳”。他的父亲,就是那个看了我的发言稿,很欣慰,觉着中国有希望的老人;一位牧师,终身传布福音;当他判刑入狱,一些海外的好心人试图策动外交力量,营救他出狱,老人婉拒了,说:中国人的事情,还是由中国人自己承担吧!他的父亲也已经离世,撇下他的儿女,茕茕孑立于世。于是,他的行程便更是孤旅了。

  二○○一年末的作家代表大会,陈映真先生与我的座位仅相隔两个人,在熙攘的人丛里,他却显得寂寞。我觉得他不仅是对我,还是对更多的人和事失望,虽然世界已经变得这样,这样的融为一体,切·格瓦拉的行头都进了时尚潮流,风行全球。二年来,我一直追索着他,结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我们要的东西似乎有了,却不是原先以为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要什么了,只知道不要什么;我们越知道不要什么,就越不知道要什么。我总是,一直,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可他总是不给我。或者说他给了我,而我听不见,等到听见,就又成了下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赶上过他,而他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成了掉队者,就好像理想国乌托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却已经熟极而腻。

  按:我们都知道王安忆的小说《乌托邦诗篇》,即是以陈映真为原型的,此文表达了与那篇小说相似的意思,但似乎更清晰些。从中我们可以看到20多年来王安忆对陈映真的“接近”,但这种接近只是“情感”上的,她只是将陈映真当作“偶像”与“前辈”,当作一个可以崇敬的人,却并不理解(虽然有些接近理解)他的“思想”。在王安忆看来,陈映真的思想是“乌托邦”,是对现实逻辑“非要坚执对峙的立场”,这是他们真正的“隔膜”之所在。王安忆对乌托邦的态度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过于执着、认可或接受现实与现实的秩序,也使她的小说越来越琐屑、细碎,在精神上则缺乏一种超拔的力量。

  最后,我要说到祝东力老师对陈映真的理解,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曲折》一文中,他指出——

  整个八十年代,我们这代人被笼罩在上代人的影子之下。批判中国历史,否弃中国革命乃至近代以来全部反帝反殖的左翼传统,质疑国家、民族、集体,向往西方的政治、经济、科技以及语言、文化和学术思想。不必讳言,八十年代的知识体系、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在相当程度上是可耻地反人民和殖民地化的。

  按:此处并没有直接说到陈映真,祝老师似也没有直接写到陈映真的文章。但在我与他的闲聊中,他曾说起90年代初中期见到陈映真时的震动,一方面是对陈映真的精神的震动,他说那是陈映真已华发满头,但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另一方面则是对陈映真“思想”上的共鸣,我认为正是陈映真与其他思想资源的影响,以及90年代中国现实的刺激,使他完成了“思想曲折”,而最终达到了上引段落的认识高度。

  以上略谈了阿城、张贤亮、陈丹青、王安忆、祝东力对陈映真的理解,这个过程也是20多年来中国思想变化的一个缩影,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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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
李云雷
《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