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丽:新乡村建设之情景分享行动简述
何慧丽[1]
一、导言
中国古人在自然、社会和人心的关系上是有着一套完整的看法的。《黄帝内经》里提到“天地气交,万物花实”[2],认为万物包括人类在内均是天地相交所产生的。儒家的宇宙观就是天人合一,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认为天下之达道为和,“致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3]。实际上,人类作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其身体构造和心性特质原本是一个整体,人与大自然原本也是一个整体。人作为大自然之子,其与生俱来的生态体验能力是相当灵慧的,我们随时都在与周遭环境的人、事、物进行着能量、信息和物质的互动作用,原本就有身心合一、通会万物的本领。
实际上,当前的人们并不缺乏时代主流所崇尚的本体性聪明,即个体不同于、区别于其他人或者其他生命和事物的自我意识和优势。然而,当前的人们大都很难明白:任何生命或事物所呈现的特性,均是关系中的存在,脱离了任何他者生命或事物,从本质意义上讲,个体存特性便不会成为其本身!于是,向他者开放、尊重多元性差异、具有对他人对自然有感觉力的“觉他意识”,这都是“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一种宽厚情感和深度智慧。[4]这种大道情感和智慧,才是人们领悟天命、率性至道的必修功课。可惜的是,在现代化的都市里面,人们疲于奔命于充满欲望的齐一化、专业化、竞争性的社会环境中,从事着单向度的、无节制的、大量消耗物能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高速度的工作节奏,不仅造成了物质的大量消耗和严重的环境污染,而且造成了心灵的枯竭和精神的苍白。人们失去了与自然息息相关、血脉相通的情感和能力,人们的修身养心之道,通天感地之能,情感与志向之明,统统丧失了!自身灵敏感受力的丧失,心能和体能正在遭受着难以挽回的损伤,我们又怎能感知到乡村内在的真善美,并在发现、发扬这些真善美的践行之中,获得乡土强大的生命力呢?
在多年的下乡实践经验中,我们摸索出了一套乡村情景分享行动。该行动强调:下乡期间,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去感知乡村不同于城市的天地、建筑和人文情景,仔细地打开自己平时紧张的感官——眼耳鼻舌心,解放它们的所有潜能,尽情地容纳我们所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摸到的、体悟到的一切东西,经过这一系列过程,有了或浅或深的感觉之后,再通过语言把这些感觉表达出来。在这里,作为技巧的语言不是第一位的,它只是个工具;而直接感觉到了什么,不是费劲地推理出来、背出来的,是自然而然地从放松的心灵里流露出来的,则是第一位的,基本的,主要的。
我们试图通过这种对自身本能的直觉力的尽情释放,也即“率性至道”,从而学会接近他人、他物和大自然的本然机理,从而真正地分享感动、收获,使自己成长,大家共享成长,也使我们真正把握乡村区别于城市之真善美的所在,把握到乡村之本质属性的所在,这是从事乡建的根本机理。这种对另外一种可能性——不同于资本化的现代生产、生活方式和情景场域——多元生命共生的乡土性之寻找和体悟,就是乡村情景分享行动的主要功能。为了使乡村情景分享行动得到好的效果,我们采用了三种形式:
一是朝话——早上到田间地头、林间旷地、传统民居、村社宗庙、祖宗坟茔等地进行朝话。
二是夜话——主要是晚上队员之间的分享主题、分享感动和成长日记环节,这是对一天内的重要事情和想法进行归纳、交流和写作;
三是每村一歌——把下乡过程中大家所说、所做、所遇中最有诗意的部分,最激发情感的地方,记忆最为深刻的人和事件,共同编唱一首歌,以歌言志、言情和叙事。
鉴于篇幅原因,这里主要以个案概述的形式呈现第一种。
二、朝话之自然篇概述——良辰美景润心田[5]
木村,村旁的一片杨树林里。
豫东平原的清晨,天色苍茫,朝阳从雾气中缓缓升起,在光秃秃的林间枝头晃动着,散发出朦胧的光亮。
来一个深呼吸,闻到了淡淡的、清新的树杆味道;掬一把泥土,嗅出了混合着枯叶、草根涩香的味道。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背后留下了一串串足印,感到很放松、很踏实,与踩在城里路面硬梆梆的感觉很不相同。放眼望去,透过树林,由近及远,小草、树木、麦田、院落、房屋……,土黄、青白、草绿、青绿、红白相间……一望无际的景致层层叠叠地呈现着,与在城里的视野总是被高楼大厦所阻隔完全不同。
这小村旁的杨树林,给了我们肆意放松心情的空间,心灵象飞出笼子的小鸟儿,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杂念的放肆。现在,我们进入了真实的冬日晨景之中,身临其境成为画中人,这种感觉与从电视电脑上得来的有天壤之别。
一条条树杆的皮纹,不是我们平时想像的那么光滑,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儿小斑儿;一片片落在地面的干枯了的树叶,边沿儿也不是我们想像的光滑的弧形,而是在周边布满了排排的小齿儿。地面上,一层毛绒绒的小草,只有指头那么高,星星点点地遍布了整片林地;贴着地皮儿的,还有一些不怕冷的无名绿草儿,也倔强地呈现出了生命的力量。一排排林木笔直地挺立着,仿佛垂落下来的窗帘,重重围裹着静谧的村庄;一根根枝杈欣欣然地张开着,自有素描里勾勒线条的天然韵味。透过林间,寒气笼罩下的块块麦田,正默默地聚集着绿意盎然的生命;那远处的座座房屋,多象这几天支教中孩子们的张张笑脸;那左右两面大窗户,多像明亮的双双眼睛啊!
乡村的清晨,有丰富无比的声音。清脆的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汪汪的狗吠声也欢实地交响着。麻雀等鸟儿也叽叽喳喳地在枝稍间盘旋着。跟着我们来的孩子们站在树林边上,有的跑来跑去的,有的在响着鞭炮玩耍,不时地传来阵阵开心的笑声。一天的劳作开始了,有老乡开着三轮车“嗒嗒嗒”地从路上驶过。更远处,火车驶过的轰鸣声也不断地传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妙!
树林深处,树林外边,均有村庄某姓氏家族的祖坟散落其间。有诗人吟道:孩子们在土里玩耍,父亲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地安息。土生、土长、重新回到土里去,再土生、土长……如此偱环反复,生生不息。土地是世界上最为值钱的东西。我们来到乡村,就是想找到自己的根,我们的根就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乡村田野滋润了我们的心灵,自然之美陶冶了我们的情操。因之,我们还有能力在心灵净化的状态下,在这儿放肆地畅想,感受到至广大而极精微的物事儿,感受生命自然的道理。这种放松、自由、踏实感使我们静下来、沉下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缘于天地自然对我们展现出了父母般的宽厚、包容和宠爱。
三、朝话之人文篇概述——祖坟与古树[6]
在可能的情况下,社团均有意识地祭拜了所在村庄的姓氏祖坟。岳村组祭拜了于氏祖坟,杨村组祭拜了陈氏祖坟和杨氏祖坟。祭拜祖坟使大家体验到了崇先敬祖的感觉。
于氏祖茔是元末明初以来300多座坟墓形成的古墓群。始祖于聚在元末从中牟迁往六村落户。于氏祖茔长眠着上百位于姓仕宦,其中包括于谦、于升、于胜、于玢,于氏牧等达官显要,包括进士、举人和贡生等80多人,且多为夫妻合葬墓。墓群占地173亩,距今有600多年的历史。但附近岳村的历史达900余年了!这里群岗起伏,林木蓊郁,宁静肃穆。杨村杨家祖先是明代一个大将军,从洪桐县迁移过来的,碑文是1975年立的。陈氏祖坟与杨氏祖坟东西相对,祖坟的碑文是清乾隆41年(公元1752年)成立,这两家占了杨村各为40%的人口。 实际上杨村村史已有500-600年了。
我们在村干部的带领下,自报出生地、姓名,并以焚香、鞠躬、静默等方式表示对村庄的追远尊祖之情。在杨村,还加上了为祖坟添土擦碑、响鞭炮等仪式。每到一处,我们都虔诚地自报家门:有来自北京平谷、陕西渭南、河南灵宝、周口、商丘、驻马店、新乡、洛阳、信阳、南阳、郑州,等等。在仪式上,我们祝福村庄老祖宗庇佑他们的子孙后代们,也希望长眠于地下的老祖宗们,能够祝福队员在对乡村之根的理解上更为成熟。
古坟即意味着族脉、族神。于氏宗祠前的对联——西周启姓家声远,东海流源世年长——提醒着我们:远从周朝启姓之始,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们,就是家族连续线上的人,就天然地成为家族人,通过亲缘和血缘伦理谱系,人们把生命的有限赋于无限之中。传承家族文明,是中国农业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一大法宝。古坟在文革时被砸烂古碑和石像、改革开放初期重要古墓被盗等历史遭际,述说着世道变迁的沧桑;而留下来的碑刻、家谱、墓志等,均有民族大迁移、捻军活动、军阀战争、日寇侵华、黄河决口等重大历史事件的痕迹在上面,无不具有历史学、社会学、人口学、水利学、文学等丰厚价值。
古坟必然与古树相关。无论是于氏先祖、陈氏先祖、杨氏先祖,均在早期生活的村庄和葬后的坟上植有树木。于氏坟地长有一600多年的黄腊树,这是通许县唯一的一棵,它是稀有树种,生长缓慢,木质坚硬细腻,种子发芽率低,仅为万中取一。于氏先祖在祖茔上植下了这棵黄腊树。陈氏祖坟上依然活着一棵整个豫东都少见的唐柳树,有二、三百余年的光景了,树杆、树枝极其坚硬,叶子泛白色,春季里开的花也是白色的,生出的果子密密麻麻地,小柿子状。杨氏祖坟上有一棵500余年的黑槐树,巍然屹立在祖坟坟头上。
最令人惊叹的是杨村另一株500余年历史的老国槐树。三人合抱的躯干,里面已经中空,仅有树皮与树根相连伸到泥土里。但夏天的时候它还会长得枝繁叶茂,村民会用绳子把树枝绑住或用木头支着防止它垂吊下来,这真是生命的惊奇和震撼!在炎热的夏季,如果你在树荫下纳凉,古树清风,那种美妙,绝对跟在杨树底下,或者空调下面感受的气息很不一样。与之不同的,村庄倒处都是生长迅速,经济效益明显的速生杨树,这里有一种因利益化而规模化的东西,不只是那种自然本真的东西。
古树是自然之神的见证。 它与天地一体了,它通天气、接地气了,中和位育了……自然之神通过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关系,表现出它神奇的生命能量出来了。这是一种令人敬畏的自然本真之大美。
四、朝话之民居篇概述——老院落[7]
您可曾细细品味过乡村老院落的丰厚意蕴?
这是一座有着厚重历史感的院落。
户主陈公,85岁,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大爷。这是上世纪80年代盖的普通砖瓦房,但样式是老的。房顶上是由样式多元的小瓦片叠堆成的好看的造型,两边相同,中间特色;房子的门楣上挂着黍谷之类的穗子,屋内的墙上还有其他一些来年要作为种子的一些五谷杂粮、以及用来吃的辣椒串之类的东西。窗户是铁栏木框的。
院子的栅栏门是由粗细不一的杨木、槐木、榆木、桐木组合拼做的,只是用于挡一下院内家禽飞出去用的。门的一侧有一个深红色的大石臼,人老多少辈的老器具了,谁能猜得出倒底有几百年,还是上千年?以前用做舂米、捣粮用的,现在偶尔用来捣蒜泥什么的;墙角一个大缸,有100多年了,先是装水用的,后来用于装粮食的粮仓用,天长日久了,缸子漏了、烂了,就用作喂猪的猪槽用了。最耐人寻味的是厨房里烧土锅用的老风箱:里边有个长方形的桐木板,用上好的公鸡毛把木板粘裹得严严实实的,拉起来就会发出‘呱哒哒……呱哒哒……’的声音,那抽进锅底下的风‘呼……呼……’地响着,火苗就旺发起来了。老风箱作为土锅烧饭的天然伙伴,其历史何止成千上万年呢!
这是一座有着偱环的、多元生命的院落。
院里木象很盛,大小不一、有粗有细、从几年到几十年到上百年的四十余棵树里面,有春树、楝树、榆树、杨树、桐树等多个品种,种类丰富的树木随着季节变换在打扮着小院的春夏秋冬。院里两棵树之间晾挂衣物的铁丝,其与树的接触处用胶皮鞋底垫着,怕随着树的生长把树杆给勒疼了。树木下面,整个院落至少有两类垛堆儿,一类是树叶堆儿——树根树杆堆儿——树枝柴堆儿,这是一完整的树木身上所有东西的分类扎堆儿;一类是苞米芯儿——玉米杆子——苞米叶皮儿——苞米穗毛垛堆儿,再加上里屋袋装的玉米籽,是玉米杆身上所有东西的分类扎堆儿;还有棉花壳堆儿、棉杆堆儿,等等。这些堆儿,大部分是要烧火做饭烧掉的,能卖掉的也会卖掉,能做其他使用的都可以做其他用途,剩下的会做为堆肥的原料使用。真是物尽其用啊。院里还不时地有几只公鸡、一群母鸡在嬉戏。鸡舍旁边的沤粪池,是家禽、家畜和人的粪便以及生活废弃物在这个院子里的最终去处。最让人吃惊的是大爷家的萝卜窖,在厚厚的柴草下面有一个深坑,用手拭去坑里温润的一层泥土,水灵灵的大白萝卜密密地呈现在眼前。这种最自然的方式,保证萝卜新鲜营养又不受冻。
这是一座见证时代发展趋势的院落。
陈大爷和陈大娘以85岁的高龄住在这座老院落里,院落里的一切是他们老人家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写照。土地里的和院子里的东西是循环的、淳朴的,院里的一切无不是各种动、植物的生命各阶段的痕迹。老人家85岁了,还在进行适当的劳动,用一辆旧式架子车把东西拉进来、拉出去。老爷爷和老奶奶非常和蔼、慈祥,整个院子里呈现的就是安祥、多样、和谐的农家生活。老人家热情、自豪地为我们一一介绍每个物件,一切都那么富有人情味的生命感、故事感!这是个特别养眼的院子。
然而,紧挨着这座旧院落的,是一家刚盖好两层楼房的现代院落。男主人是一位中年人,他积攒了十多万元盖起的。高大的新式防盗门把院里院外绝然地隔了开来,农村近些年来流行的那种建筑,八米多高的钢筯水泥筑成的楼房,内外贴满了瓷砖的,都是从建材市场买来的物件,没有因倾注自己的爱好而亲自手工制作的东西在里头。一律整齐划一的特点——外部豪华,内部精装,保暖成本很昂贵——使用现代电器,但显得很气派。院里的地面已经用砖全部铺过了,没有一棵树木,没有那么多的柴垛堆儿,更难以调动起我们对多元生命欣然向往的一种情愫。这是一种乡村格式化的现代建筑发展趋势,院里院外给人的感觉信息很少,只看几眼便全看完了。只是有一点,那就是显得时髦、气派,是主人财富、地位的一种显露吧。
老院落,与地理环境大气候相适宜,正在无奈何地衰落下去;新院落,是在农户间攀比之下与现代化耗能设备的使用相适宜的,正在通过农民的奋斗而迅速地发展上来。
[1] 此文是作者在与河南区新乡村建设志愿者(河南大学三农发展研究会以及中国农业大学志愿者们)共同协作行动中、进行构思和撰写形成的。
[2] 《黄帝内经》之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
[3] 《中庸》之率性之谓道篇。
[4] 参见王治河 樊美筠:《第二次启蒙》,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137-148页。
[5] 这是对木村队(队长:高少霞;指导员:张芳)于2012年1月17日清晨在村旁杨树林进行的朝话小结之一,引话人:胡方萌。
[6] 这是对岳村队(会长兼队长:冯润兵;指导员:申潇)2012年1月15日和杨村组(队长:杨俊卿;指导员:苏丽晓)1月17日早上部分朝话的小结之一,引话人分别是冯润兵和贾奀静。
[7] 这是对杨村队(队长:杨俊卿;指导员:苏丽晓)2012年1月17日早上在杨村一个老院里进行朝话的小结之一,引话人:贾奀静。感谢中国农业大学贾奀静同学的录音整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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