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作者:郭松民 来源:独立评论员郭松民 2021-05-25 1923

《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郭松民

01

  电影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和文字相比,主要的优势,就是其传递信息是“总体性”、“综合性”的。银幕好比是一扇“窗口”,透过这扇窗口,你可以看到甚至进入另一个时空——或者是某个已经消失的历史阶段,或者是未来的某段时间。

  当然,用“窗口”做比喻也是蹩脚的,更准确地比喻应该是“橱窗”——观众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导演/主创人员精心布置给你看的,展示什么、遮蔽什么、什么东西被放置在突出位置,什么东西被放置在边缘,都服务于导演的意图。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举个例子。

  “人猿泰山”是好莱坞乃至西方电影的一个重要IP,一个世纪以来,这一主题几乎每隔几年就会被重拍。

  表面上看起来,“人猿泰山”系列电影似乎仅仅是一个庸俗的、原始主义的性感故事,甚至还包含了一些对现代性的批判,但影片真正要害却在于:非洲被表现成了一个近乎原始的史前社会,没有国家、没有历史、没有社会生活,影片中的黑人身上,几乎找不到多少“人”的因素,他们更像是某种动物,总而言之,非洲并不是一个有组织的文明社会,而是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

  这样的展示,完美地论证了欧洲对非洲进行殖民统治的正当性,在今天,“人猿泰山”系列又构成了对殖民历史的一种无声辩护。

  很多年以来,好莱坞电影在涉及到中国时,经常出现的元素包括辫子、小脚、鸦片、乞丐、求神拜佛、妻妾成群等等,以此来暗示中国仍然是一个不文明的传统社会,同时也自我赋予“教化”、“启蒙”中国的资格。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八十年代以后,这一叙事框架被张艺谋、陈凯歌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接受、内化,并在他们的作品如《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黄土地》中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了。

  关于“第五代”的这一特征,我在不久前出版的《电影的智慧》一书中有详细论述,这里不展开。

  总之,看一部电影,不仅要看“故事”,也要看“背景”,包括电影中给出的“背景”,也包括时代的“大背景”。

02

  《悬崖之上》也是一扇“窗口”,不,一扇“橱窗”!透过这扇张艺谋精心布置橱窗,观众看到的是什么呢?

  无疑,是1931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在中国东北地区建立的殖民地,即“满洲国”。

  当然,观众在《悬崖之上》中看到的“满洲国”,并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满洲国”,而是张艺谋展示给观众看的“满洲国”,为叙述方便起见,我将《悬崖之上》中的“满洲国”命名为“橱窗满洲国”。

  “橱窗满洲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和真实的,存在着严酷民族压迫、阶级压迫的“满洲国”不同,“橱窗满洲国”更像是一个富足的欧洲国家,比如瑞士、法国、意大利等。这里的居民,几乎全部都是中产阶级,个个干净、整洁、时尚,女士戴着漂亮的贝雷帽,先生们则身着西装、皮大衣、头戴礼帽。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橱窗满洲国”还是一个文化昌明的所在,书店里摆着通俗的大众读物《梅兰芳旅美记》,电影院放映卓别林电影——无论按照当年还是今天的标准,卓别林电影都属于左翼进步电影。

  “橱窗满洲国”中,没有穷人,没有饿殍,人人心存善良。两个小乞丐,靠讨饭居然活了五年,并且看上去健康、活泼,没有任何营养不良的迹象。

  “橱窗满洲国”似乎还是一个工业发达的国家,就连基层的小特务,都人手一辆堪称豪华的“老爷车”。

  这样的“国家”,不是很好吗?张译等四人从居心叵测的邻国空降而来,捣什么乱呢?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03

  在《悬崖之上》中,乌特拉行动的主要目标,是营救一位日本731部队拿活人做细菌实验的知情人王子阳。

  我不能理解的是,作为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电影导演,张艺谋为什么不在影片开始时安排一个几分钟的小桥段,直观地表现731部队的罪行呢?

  这个小桥段很简单:

  731部队灭绝人性地用中国人做细菌实验,“原木”(指那些被用来做实验的中国人)不堪忍受举行了暴动,绝大多数人被杀,只有王子阳一人逃出生天。

  

  然后镜头再推出张译带领的乌特拉行动小组接受任务,空降的镜头。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有了这样一段情节,乌特拉行动小组的全部活动就有了合理依据,整部影片也都有了基础,张艺谋为什么要对此“惜墨如金”呢?难道是担心观众看了731部队的罪行会对日本人有不好印象吗?

04

  真实的“满洲国”,是一个被日本侵略者严密控制的殖民地。

  根据“康德皇帝”溥仪在战犯管理所的回忆,日本关东军派给他的联络官吉冈安直这样阐释日本和“满洲国皇帝”的关系:

  “天皇陛下就相当于陛下(指溥仪)的父亲,嗯!关东军是天皇陛下的代表,所以关东军就相当于陛下的父亲,嗯!我(指吉冈自己)是关东军的代表,所以,我就是陛下的父亲,嗯!”

  溥仪都是如假包换的“儿皇帝”,“满洲国”其他各级官员真实的权力、地位也就不难想见了——“满洲国”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机构中,真正掌握实权的都是由日本人担任的“总务厅长”、“次长”、“顾问”等,前台表演的汉奸都是傀儡。

  但在《悬崖之上》中,出现了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这里是日本人独占的殖民地,但日本人不见了!

  哈尔滨酒店里没有穿日本军服、和服的人,街头没有日本的宣传标语和广告,甚至没有李香兰(日本文化特务,在“满洲国”以“满洲明星”的形象出现)的招贴画……

  一言以蔽之曰,没有任何日本殖民统治的痕迹。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倪大红领导的特务科,给观众的印象是完全独立的,并没有任何日本特务对他们进行管理、监督及下达指令。

  尽管主子不在场,但倪大红及其特务手下个个尽心尽责,完全没有汉奸们通常会有的首鼠两端、醉生梦死的精神状态,反而像是一群矢勤矢勇保卫“新国家”的忠贞之士。

  一个没有殖民者的殖民地,还是殖民地吗?  

  一个没有殖民者的殖民地,难道不是一块自由独立的国土吗?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更耐人寻味的是,影片中出现了罗马尼亚“大使馆”

  这似乎是一个错误,但因为错的过于明显,反而让人不能相信是无心之失。

  影片的背景是哈尔滨,但伪满洲国的“首都”在“新京”,即长春,罗马尼亚“大使馆”也在“新京”,怎么就突然搬到哈尔滨了呢?

  “大使馆”这样并非不可或缺的地标的出现,是要强调“满洲国”是一个得到国际承认的独立国家吗?如果实在是剧情需要,用领事馆不可以吗?为什么要冒犯常识性错误的风险,设一个“大使馆”呢?

05

  《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和真实的“满洲国”相去甚远。

  关于真实的“满洲国”,我这里简单罗列几条吧——

  1932年3月10日,溥仪就任伪满洲国“执政”后,即和日本签订了一份密约,将伪满洲国的国防、内政及人事任免权全部交给关东军。其主要内容是:

  “(1)敝国即‘满洲国’关于日后之国防及维持治安,委诸贵国(日本),而其所需要经费,均由敝国负担。

  (2)敝国承认贵国军队凡为国防上所必要,将已修铁路、港湾、水路、航空等之管理权及新路之修筑,均委诸贵国或贵国所指定之机关。

  (3)敝国对于贵国军队认为必要之各种设施,竭力援助。

  (4)敝国参议府挑选贵国知名卓识的国民任为参议,其他中央及地方各官署之官吏,亦可任用贵国人,而其人选之选定,由贵军司令官保荐,其解职亦应商得贵军司令官之同意。前项参议之人数及参议总数有更改时,若贵国有所建议,则依两国协议增减之。”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这一密约证明,“满洲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政权。

  在“满洲国”,大规模屠杀中国人的惨案不断发生,如1932年6月15日对辽宁省抚顺平顶山400多户共3000多人的大屠杀;1932年对今丹东附近南岗头全村270多人的屠杀;1935年对吉林省舒兰县长安、万寿、桂蒙、新安一带300多户5000多人的屠杀,等等;

  在“满洲国”,为了困死抗日联军,日本侵略者还大量制造“无人区”和“人圈”,热河承德等10县共64万多户人家,被赶进“人圈”的就有21万多户。平泉、承德等6县的“无人区”达3462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10%。

  在“满洲国”,为了从思想上、肉体上推行灭亡中国的政策,日本侵略者还诱骗“满洲国民”广种鸦片。许多良田变成毒地。1944年统计,总人口不到4000万的“满洲国”,竟然有300多万鸦片瘾君子和500多万海洛因和吗啡的瘾君子,总数比“九一八事变”前增长了四十倍!

  ……

  所以,真实的“满洲国”,绝不像“橱窗满洲国”所表现的那样。

郭松民:《悬崖之上》中的“橱窗满洲国”

  在这方面,东北抗联的英雄们最有发言权。

  1936年4月26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四军散发的传单中这样写道——

  “工人、农民、商人和学生同胞们!!过去五年我们身受日匪欺压,不知多少父母兄弟惨遭杀害。不知多少妻子姐妹遭到强暴或跳入火坑,也不知多少人的家庭被毁……眼前的危险不计其数:烧死、活埋、掐死、投入监牢。许多人饥寒交迫,濒临死亡……”

  《悬崖之上》由于遮蔽了这一切,客观上就变成了伪满洲国的宣传片!

06

  2015年,我在保卫狼牙山五壮士的法庭上做最后陈述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抗日战争胜利了,但抗日战争并没有结束!”

  六年过去了。今天,我仍然痛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微信扫一扫|长按识别,进入读者交流群

郭松民
郭松民
《国企》杂志社研究部主任
2
0
0
29
1
1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