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建林:危机后还是后危机

作者:马也 来源:红旗文稿 2013-08-24 286

  开始于2008年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经济危机,标志这一体系进入秋天,即便仍然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即便仍然有“秋老虎”一般的强大和足够的热度,但是从根本上说,生命力正在削弱,正在走向万物凋零的严冬。西方主流媒体宣传危机已经过去,经常见到的用语是“危机后”如何如何。事实在于,危机没有过去,因此,没有“危机后”,只有“后危机”。

  一

  2009年夏季起,美国官方宣称自己开始复苏。7月12日,奥巴马在白宫宣布成立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恰恰这天,纽约曼哈顿每条东西向的街道都沐浴在霞光里——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尼尔·泰森2002年把这种自然现象命名为“曼哈顿悬日”。华尔街把这看作经济复苏的好兆头。8月15日,奥巴马又宣布伯南克连任美联储主席,然后公布一堆让人眩晕的幸福感的经济数据。这是一个指挥棒。从此,关于美国经济“复苏”、“强劲复苏”甚至“强劲增长”的调门主导舆论,调门越来越高。

  危机进入第五个年头,世界经济论坛即达沃斯论坛的年会,于2013年1月25日在瑞典举行。这个论坛开办于1971年,被认为是适应“更加集中的资本的需求”推出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平台”和“世界权力论坛”。欧美为主的世界最大的企业家、高管、政府首脑和知识精英,在这里共商捍卫、巩固和发展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大计。但是2013年的年会,一改这个已经维持40年的主调,用日本《朝日新闻》1月28日文章标题的话来说,成为“抨击资本主义的论坛”。

  论坛的一种声音是,资本主义正在终结。另一种声音是,资本主义没有终结,但是像论坛主席克劳斯·施瓦布所说,人们绝对可以说,当前形式的资本主义制度不再适合当今世界。这里不讨论资本主义有多少形式。传出资本主义终结之声,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生命力的问题现在成为一个问题——一个受到质疑的、需要讨论的问题,毕竟不是乐观的春天消息。

  观察当前世界经济形势,由于数百年来西方的总体优势,不能不首先研究西方经济的现状和前景。西方自1815年起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超过一半,20世纪70年代美国一国占全球一半,西方发达国家占2/3。但是本次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危机宣告一个拐点临近:由于2000年以来,欧洲、北美、日本等发达国家经济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下降10%左右,世界银行预测,其经济总量将在2013年低于世界经济总量的一半。2013年1月13日,德国《世界报》发表《2013年新兴经济体超越西方》,称“2013年对西方发达国家来说将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德国《文学和社会的批评》杂志1月号也有《西方黄金时代已去》。不论历史转折点是2013年或者晚些时候,西方集体衰退,这个趋势无可置疑。

  美元霸权迫使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用自己的产品、原材料、企业、房产换取纯粹的纸币。大量发行垃圾货币,是引发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美元的滥发,导致衰退、欺诈、投机和至今无法摆脱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经济危机。现在又来了,而且变本加厉。应对危机,西方的一个天晓得是共谋的还是不谋而合的方针,还是滥发钞票。美国连续四次推出“货币宽松”政策。欧元区和英国紧随其后。2012年5月以来,日本五次向市场注资,总规模超过9万亿日元。这种向货币体系大量放水,结果是全球货币流动性泛滥。

  在西方发达世界,欧元区低迷,以至于如美联社2013年5月15日报道所说陷入最长“衰退严冬”。美国具有独特的资源、物质技术基础和军事优势,因为头戴资本主义皇冠,关于复苏的调门最高,然而尤其集中着目前危机的主要表征。

  2012年11月2日西班牙《起义报》,刊登美国前助理财政部长保罗·克雷格·罗伯茨的《美国虚拟的经济复苏》,说美国衰退并未结束,只是错误地计算通货膨胀率,造成国内生产总值即GDP数据呈现复苏的假象。增长的是源于物价上涨的GDP,而不是实际产量。

  二

  经常被作为美国经济复苏标志的是三个东西:页岩气繁荣,房地产升温,制造业回升。

  页岩气繁荣被认为保证美国的“能源独立”,可以“拯救美国”。但是美国《外交政策聚焦》网站2013年1月10日《石油大骗局》就说,国际能源机构关于页岩气产量和繁荣前景的评估是错误的,页岩气产业远非盈利,正面临巨大的金融障碍,天然气过剩最终将导致页岩气泡沫崩溃。德国《经理人杂志》网站5月1日也有《美国的页岩气繁荣有可能突然终结》。实际上,2012年美国从整个海湾地区进口的石油达到九年来最高,对中东石油的依赖度在上升。

  把房价上涨作为国家经济复苏的标志,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纽约时报》6月4日《房价上涨背后有华尔街买家的身影》就说,过去一年里,美国大型投资公司投入数亿美元在最不景气的地方收购住房,抬高房价,普通购买者被挤出市场,如果大笔资金停止流入,房价将再度下跌。这并非正常的市场需求。“德国之声”电台网站5月4日的《美国房地产重新制造泡沫?》写道:由于美联储的低息政策,华尔街投资者再次进入美国房地产市场,似乎“美国房地产重新迎来了春天”,但是投机商把房屋合同和其他金融产品捆绑成新的金融产品出售,其实正在形成新的泡沫。

  制造业吗?在美国的经济蛋糕中,制造业份额势不可挡地缩小已非一日,从1953年的28%减少了2010年的11%。在现存世界秩序中,制造业低迷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6月4日香港《南华早报》就有《全球制造业数据引发经济增长担忧》。同一天,美国《华尔街日报》即有《美国制造业产出出现疲软》。这之前一个月,5月1日的《华尔街邮报》说得还要难听:《重回“美国制造”?——美国制造是东山再起,抑或仅仅是天花乱坠的广告宣传?》。美国在上世纪80年代曾经拥有1900万制造业工人。近期的美国制造业回归之说,主要来自海外制造业企业回迁美国。但是2010年1月以来美国新增加的52万个制造业岗位中,仅有5万个来自回迁企业,而且其中包括中国联想集团在美国新建的工厂。比之2000年到2009年失去的600万个制造业岗位,杯水车薪而已。美国制造业的盈利,并非来自结构性复苏,而是充其量反映经济衰退的周期性反弹,“回归”之说的大多数依据带有偶然性,只是一种“轶事”和“孤立事件”罢了。

  2013年4月26日,美国《财富》杂志网站和《日本时报》网站,分别发表《什么可能导致下一场金融危机》和《美国梦的代价》。前者说,可能毁掉金融系统的因素的单子越来越长,“似乎没有减少趋势”。后者说,“数字掩盖的是各种令人忧虑的指标”,“美国经济陷入了严重困境”。

  危机和后危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笼罩的地方和进入的地方,都在劫难逃。危机使新自由主义洗劫的第三世界,成为灾难的最大承担着,而且继续成为危机的转嫁对象。西方宣传把自己扮演成最大的受难者,却动机暧昧地要么唱衰、抹煞第三世界人民在艰难挣扎中的奋斗和探索,要么过分鼓噪第三世界的发展成就,硬向第三世界派送“世界经济引擎”的高帽子。热热闹闹地一会儿“新兴经济体”崛起,一会儿“金砖四国”引领世界。在资本主义体系的国际分工中,第三世界始终只是提供原材料、市场和廉价劳动力的地方,只是资本主义核心国家的俎上之肉。这种分工至今没有改变。被认为“改革”和“转轨”成功的东欧,在欧洲债务危机中经济持续下滑。印度和巴西,经济增长速度低于通胀率。跨国公司控制的孟加拉制衣工厂,最低月工资37美元,每天工作时间十几个小时,5月一场塌楼事故,造成近千人死亡。这被孟加拉看作“国家的耻辱”和“国家失败的象征”。对于整个第三世界而言,孟加拉塌楼悲剧都具有象征意义。

  三

  对于劳动者、社会多数或者说99%来说,观察经济形势,不会理睬那些专业人士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概念、数据、图表,不会把金融家的钱柜、军火贸易的红火、股市的蹿升作为经济复苏的标杆。路透社2013年6月14日报道称,美元指数发生近一年来最大单日跌幅后一路下滑,成为一种“深度回撤”。这是对那些认为美国经济已经“强劲复苏”的宣传当头一棒。美国经济复苏路途遥远。最重要的标志,仍然是资本主义制度的致命软肋和永远走不出的黑暗隧道——贫富两极分化和失业。

  世界富人越来越富。美国彭博新闻社网站2013年1月3日有《2012年世界富人变得更富》,说截至上年的12月31日市场收盘,世界最富的100名富豪净资产总额达到1.9万亿美元。3月4日,《福布斯》公布2013年全球富豪榜,世界首富奥尔特加的财富比2012年增加195亿美元,在全球,“这一年,对亿万富翁来说形势很好。”

  穷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穷。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2012年12月8日公布的报告说,全球工人“分享的蛋糕越来越小”,2011年全球工资水平仅增长1.2%,其中富裕国家工资停滞不前或下降,如果不计入中国因素,只能算原地不动。这是全球工资水平四年来第二次下降。在被调查的31个国家中,23个国家的最高与最低工资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

  美国贫富两极分化居西方国家之首,持续已久,呈现日益扩大趋势。

  美国《每月评论》2012年3月刊文《巨大的不平等》,说美国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富人和穷人之间的阶级冲突。基尼系数从1980年的0.403,增长到2010年的0.469。收入不平等问题比西非、北非、欧洲和亚洲的其他几乎所有国家都要严重得多。最富的1%的个人,掌握全部收入的60%,90%的贫穷的个人只掌握8.6%,富人中最富的0.1%,则掌握36%。1%的人的财产,1983年是所有家庭收入中位数的131倍,而现在是225倍。从1983年到2009年,净值为零或者负数的家庭比例增长60%。

  2012年底,彭博新闻社援引美国劳联的数据称,标普500指数公司CEO和普通员工平均薪水差距,1980年42倍,2011年325倍,2012年380倍。

  英国《金融时报》网站2013年3月31日发表《贫富差距将成为奥巴马时代的主旋律——自金融危机以来,中位数一年不如一年》。奥巴马重振中产阶级,结果五年来中产阶级收入每一年都在下降。截至2013年2月,美国家庭收入中位数环比减少1.1%,比2009年6月官方宣称“复苏起步”时减少5.6%。最富的10%拿走“复苏成果”的149%。最富的千分之一攫取“增长成果”的39%。

  美国正在成为儿童的地狱。2012年10月31日,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特别顾问、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杰弗里·瓦克斯,在《德国金融时报》网站刊出《从洗碗工到洗碗工》,说美国进入一种“代际单行道”:“政策导致穷人仍然贫困”,“贫困从上一代传给下一代”,“儿童陷入代际恶性循环”。经合组织的数据拿美国和瑞典比较。瑞典贫困率8.4%,美国贫困率17.3%、入狱率比瑞典高10倍,美国富裕的平均数高于瑞典,但是最富和最穷之间的差距更大。“美国不是帮助穷人,而是惩罚穷人。在今天的高收入国家中,美国的社会流动性几乎是最差的。出身贫寒的孩子长大后仍然贫穷,出身富裕的孩子长大后还是富人。”

  2013年1月22日,国际劳工组织又发表全球就业趋势的报告,说全球经济持续不稳定的巨大牺牲品,是全球失业人口将增加到2.02亿。危机五年来失业人口累计增加2800万,2012年新增420万。15-24岁年轻人失业率12.6%,达到7400万,2014年还将增加50万。

  英国《经济学家》5月间载文《这是失业的一代》。全球大学生面临“毕业即失业”。根据联合国的数据,目前全球失业青年2.9亿,占全球青年总数25%,几乎相当于美国全国的人口。其中第三世界国家失业人口2.62亿。南非失业率25%,但是青年失业率48%。韩国被认为经济发展较好,大学生就业率也只有60%。欧盟27国青年平均失业率23.5%。“欧盟之冠”希腊59.1%,西班牙55.9%。北欧一向青年失业率低,现在也出现“青年失业潮”,瑞典25.1%,芬兰19.8%。希腊、西班牙等国“不在校、没工作、没有接受职业培训”的“三无青年”占同龄人的6成以上。2012年达沃斯论坛的时候,人们为欧洲10%的失业率深深忧虑。2013年3月,欧洲失业率上升到创纪录的12%。

  《纽约时报》6月9日发表《美国就业增长速度落后于其他发达国家》,援引经济学家贾斯汀·沃尔夫斯的话:美国劳工部的研究“带给我们的信息,更多的是关于美国的衰退,而不是复苏。比起其他国家,我们是以更快的速度坠入了一个更深的大坑之中”。

  《华盛顿邮报》网站2012年12月10日刊有《经济正创造失落的一代吗?》。惨痛的劳动力市场刺痛所有年龄层的人们。2340万美国人被笼统地划入“就业不足”。其中1270万正式失业,820万兼职,250万放弃找工作。伤痛最深的莫过于年轻人。“自由派智库”经济政策研究所提供的数据是,其中41%的人30岁或者30岁以下。这远远超出年轻人在劳动总人口中占27%的比重。一个社会后果,或者说“表明经济电梯瘫痪的最令人震惊的证据,是结婚与生育数据的崩溃”。结婚人数持续衰落。2011年美国出生率下跌到1920年以来最低,2007年到2011年降低9%。几年前,俄罗斯出生率的下降曾经引起这个民族将面临消亡的忧虑,只是普京当政以来情况在发生变化。这种状况的持续,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有工作的人们的未来同样一片黑暗。《华盛顿邮报》2013年2月17日就有《未来的退休人员经济保障面临更大危险》。他们的退休福利将不如父辈。经济危机已经使美国人的个人财富缩水40%,老百姓储蓄不断下降,政府负债累累,财富尽入富人囊中。美国参议院的一份报告说,美国目前退休金储蓄账户已经出现6.6万亿美元的缺口,每户平均5.7万美元的赤字。

  大学生就业不足率达40%以上。一位毕业于美国顶尖常春藤大学的麦克德莱娜,整个月找工作,有一天向7家公司投寄简历,但是没有任何回答。她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采访说:“我和朋友们已经不再相信我们有未来,甚至不相信我们能够过正常的生活。”

  四

  危机与资本主义结伴而行。在繁荣中制造危机,在危机中调整制造新的繁荣,新的繁荣产生更大的危机。撒切尔新自由主义形式的资本主义强加给全球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宣布“无可选择”。本次危机的深刻性在于,在一个被资本主义全面控制的世界,与其说它是工人阶级、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反抗和斗争的结果,不如说它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自身内脏腐烂的结果。腐烂蔓延中的所谓复苏和增长,要么是出于政治考虑的数据造假,要么仅仅属于金融巨头、富商大贾、贪官污吏,如《福布斯》所说,“对亿万富翁来说形势很好”。

  回顾危机5年,“复苏”和“增长”的充其量是富人的钱袋,世界经济在总体上尚未达到危机前的水平。“后危机”,就是说一场起于2008年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危机尚未结束,一方面,危机在延伸、扩展、深化,另一方面,危机再生和酝酿着新的危机。危机连着危机。我们看到的,仍然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危机,仍然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危机,仍然是结构性制度性的危机,仍然是纠结着金融危机、社会危机、生态环境危机、社会危机、粮食危机等诸多方面内容的经济危机。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1月13日在西班牙《起义报》撰文《中期内的全球性混乱》,说全球结构性危机还将持续20年到40年。这位学者不在房价、股市之类短期波动的浅层次上翻滚,而是从总体上关注市场、地缘政治联盟、就业、债务、税收,在这里把握世界历史的走向。后危机,意味着人类还将经受资本主义危机的磨难。最严酷的磨难,最大的不幸,正在和还将继续由第三世界承担。在这种磨难中,一个陈旧的、严重不平等的、血腥的世界秩序,已经无可救药。调整是存在的,但是一切调整的总和与前景,总是归结为负数。这才是真正的“无可选择”。

  (作者:中央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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