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党的一位“无名女战士”的一生

作者:刘一斌 来源:党史博览 2023-02-23 656

我们党的一位“无名女战士”的一生

刘一斌在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

我的母亲吕明亭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革命大潮中,她是一棵无名小草,但在疾风骤雨的战争岁月和惨无人道的日军监狱里经受住了考验,在苦难和艰险中顽强地度过了一生。

母亲于1909年出生在山东莱芜。家境贫寒,世态炎凉,她自幼勤勉善良,怜惜贫弱,痛恶豪强,热心义举。同我父亲刘舜卿结婚后,即受到进步思想影响,开始关心社会,思考人生。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父亲从事革命事业的忠实助手,为革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由于惨遭敌人迫害,流浪、坐牢,身体受到严重的摧残,她过早地丧失了健康,在清苦与疾病中悄然度日,于1989年去世。

无声战斗

我的父亲刘舜卿是莱芜早期革命者之一,自1933年入党到1948年随泰山地委迁入泰安,一直战斗在莱芜。

母亲理解父亲崇尚真理、主持正义的进步思想和革命活动,常以好男儿志在四方鼓励他立足于社会,服务于公众,并且或公开参与,或暗中协助,以实际行动积极支持他。她联络妇女参加农会活动,带头放足,破除迷信,为打破封建精神枷锁起带头作用。一些地方封建势力乘我父亲砸神龛、掀佛像之机,挑动落后群众闹事。母亲挺身而出,勇敢解围:年年烧香,年年有灾,啥神保佑过咱?一句话问得众人默不作声,悄然离去。母亲的行动给予父亲莫大的精神鼓舞。在白色恐怖的日子,许多革命同志不断来我家打探消息,通报情况,筹措费用,暂时躲避。其中,包括被张春桥出卖的鹿效增。母亲千方百计地招待和掩护他们。在当时妇女不宜抛头露面的社会环境中,母亲顶住世俗压力,义无反顾地追随革命。

母亲作为党支部妇女小组负责人,经常召集妇女开会,开展进步活动。协助父亲,更是母亲的第一职责。父亲外出开会、接头,总是由她抱着孩子在前放哨。父亲在家开会、工作,无论严寒酷暑,母亲都在外站岗望风。父亲刻印传单、文件,均由母亲辅助、警戒,外出散发、传送。母亲入党后,行动更为积极勇敢。她访亲串门,广泛搜集社会反映,供父亲了解情况,掌握动态,判断形势。她常在党员和积极分子之间传递消息,下达通知,密切联络。她变卖嫁妆缴纳党费,资助革命。在莱芜捕共风骤起时,她日夜望风警戒,多次及时报信,使父亲等人化险为夷。由于父母坚毅顽强的斗争,我家成为莱芜县地下党的可靠联络中心,也成为莱芜地区抗日游击战的策源地。

父亲领导的抗日武装斗争影响日大,敌人惧恨,极力报复,多次把我家抢光捣毁,到处抓捕家属。母亲被迫于1938年底带着我们,开始流浪。她以乞讨为生,靠吃野菜、草根、树皮度日。在艰苦环境中,4个孩子先后冻饿而死。

人最大的伤痛莫过于精神的打击。1940年秋,母亲的弟弟、21岁的中共章丘县委宣传部部长兼县大队教导员吕桂亭在肃托中被错杀。得知弟弟刚正不阿,坚持真理,为维护革命利益而坚决斗争的表现,以及牺牲时的惨烈情景,母亲整日哀思不绝,无言饮泣。弟弟在党旗下的铿锵誓言,在白色恐怖中贴标语、撒传单的英勇行为,英姿勃发向群众宣讲革命道理的场景,率领战士冲锋陷阵的勇猛雄姿,义正词严据理反对肃托错误的斗争情形,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一个誓为劳苦大众献身的人却无辜地死在自己同志的刀下,世界上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她在流浪中途经弟弟就义处时,当即昏倒在地。可见弟弟的屈死给她带来多么大的伤痛。后来,在我父亲的疏导下,母亲逐渐抚平了心灵的创伤,重振了精神,继续跋涉在革命和抗日的道路上。

落入敌手

1942年秋,母亲带着我们流浪到莱芜北部的下石臼村,住在我公安局人员孙兆庆家。孙患疟疾在家养病,母亲对他悉心照顾,希望他早日康复归队。孙痊愈后即叛变投敌,勾结其表兄魏百川(系我区委工作人员)向日军出卖了我们。父亲获悉情报后,立即通知母亲马上转移到董家峪村。孙、魏又带领大批日伪军奔袭董家峪村。

8月的一天,拂晓枪响。知有敌情,母亲带上我们就跑,但为时已晚。母亲带我们拐进一家院子,同一些妇女、孩子挤坐在炕头上。这时,冲进一群日军,个个端着刺刀,为首的吼叫:谁是刘县长(指我父亲)的太太?群众吓得挤成一团,不敢吭声。一向以保护群众为己任的母亲马上说:刘县长的太太,大脚板,短头发,青上身,蓝裤子,朝北山跑了。日酋听后一挥手:追!敌人蜂拥而出。

一会儿,魏百川进来,母亲近乎本能地着急说:敌人都进村了,你为啥还没跑?快!说着扔给他一件破棉袄,让他化装一下。魏诡秘地一笑,转身出去。母亲一切都明白了,逃跑已绝无可能。她镇静地把我姐、我哥分别藏在两位老人的背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静等着事情的发生。群众已意识到要发生什么,都注视着我母亲。空气死静,静得要爆炸。

这时,一帮日本兵虎狼般冲进来,一下把我母亲从炕上拖下来,拉着就走。我吓得哭着找姐姐,敌人又发现了我姐,便把她也抓走。日军把母亲押到村外的河滩上,吹起集合号,四面山梁上走下队队日伪军,连被强迫赶来的村民,黑压压一片。敌酋站在桌子上吹嘘胜利,扬言要抓住刘县长。随后,敌人把母亲绑上抢来的毛驴,抓了名老汉背着4岁的我,11岁的姐姐步行跟着。前后左右都有大队日伪军看押,一路匆匆地赶回据点。敌人怕遭伏击,不时地用枪托捣驴。驴疼得乱跳,母亲被重重地摔在山路的石头上。敌人用刺刀威逼母亲快起来,一下刺穿了她的左手,白骨裸露,鲜血淋淋。

傍晚抵达据点,我们被单独关押进一座小院。当晚日酋设宴压惊。母亲决心智斗,故作狼吞虎咽状,不时地催我们吃。敌人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讲出图谋,要母亲供出父亲去处,并以高官厚禄为诱饵。母亲矢口否认与父亲有联系,称流浪讨饭几年,不知他的去向。日酋又问:刘县长的队伍和同僚你该知道吧?母亲答:村村都有他们的人,有时庄稼地里都有。敌人无奈,拙戏草草收场。

过了两天,日军派出大汉奸于化一(抗战后期被公审枪毙)前来劝降。他佯作笑脸,问:你识字吗?母亲答:俺是庄稼娘们,大字不识一个。于化一指着墙上挂的日本旗问是什么。母亲脱口而出:膏药。于化一诡诈地说:不,不,这是太阳。日头不能常晌午,日本人长不了,如刘县长能过来,日本人走后莱芜就是他的天下。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使刘舜卿投降,甭想。他为了抗日,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可见他铁了心啦!于化一假施善意:你不配合,他们会把你们杀了泄愤。母亲大义凛然:你们杀人不眨眼。被你们抓住,就没有指望活。

于化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活,还有你的孩子呢?母亲长叹一声:谁让他们摊上这样的娘爷了呢。于化一突然说:我看你像共产党,说话这么硬气。母亲斥责道:说话硬气就是共产党,那么中国人都是共产党。除了你们这些汉奸软骨头。母亲对答严谨,应付得当,使敌人一无所获,无可奈何。

我们党的一位“无名女战士”的一生

拍摄于1950年的唯一一张全家福。此后一家人各奔东西,再未团聚。左起:刘一斌、哥哥刘艺文、父亲刘舜卿、母亲吕明亭、姐姐刘学兰

宁死不屈

敌人见软招不灵,便残酷刑讯,野蛮拷打,进行非人摧残。第一次刑讯前,敌人当场活活打死一名不明身份的男子,并把刑棍用力摔在面前。杀鸡儆猴,给母亲一个下马威,企图先从精神上摧垮她。但母亲没有被吓倒,反而怒火满腔,傲然挺立,说:俺是庄稼娘们,没见过这场面,把俺吓糊涂了,啥也说不出了。敌人把棍子收起来,接着连问几个问题,母亲一问三不知。敌人恼怒,便一阵棍棒,打得母亲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几度昏厥。在此后的讯问中,丧心病狂的敌人还利用人性进行心理摧残,刑讯中让我和姐姐在场,我们吓得哭喊不已。敌人甚至把我打得惨叫,妄图以此摧毁母亲的意志。日军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每次母亲抗拒、顶撞,在场的日军便一阵拳脚,而日军主审急忙佯装训斥,演起了双簧。

在铁窗岁月里,母亲一身刑伤,不能动弹,吃饭用手捧,有时靠人喂。狱内阴暗潮湿,伤口感染化脓,又生满身疥疮,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严冬天寒地冻,牢房冷如冰窖,母子一身单衣,我的手、脸尽是冻疮。面对凶残的敌人,母亲坚决斗争到底。敌人软硬兼施,酷刑利诱齐下。母亲有勇有谋,智斗硬顶交替。双方较量数月,母亲始终意志似磐石,气概若雷霆,依然满怀革命必胜的信心。她也曾想到死,嘱咐我姐:如我被打死,或被杀,你要带好弟弟。要是能出狱,就去找你爷(父亲)。表现出誓为抗日献身的铮铮铁骨和民族气节。

母亲身陷囹圄,不忘抗日。其间,父亲的警卫员亓峰潜入敌营刺杀了叛徒魏百川。日伪震惊,极度恐慌,如惊弓之鸟。母亲便利用这一形势积极开展争取伪军的工作,对看守进行攻心,教育他们为自己留条后路。有良知的伪军开始转变,逐渐成为我方内线,有的在八路军攻打据点时做了内应。

据大汉奸于化一交代,日军曾设计大肆张扬地诈杀母亲,引诱父亲前往营救,乘机一举消灭。敌人也曾想杀掉母亲暴尸,制造恐怖,杀一儆百。因怕激增父亲的仇恨,坚定他的抗日斗志而作罢。敌人对我们始终杀留难夺,最后决计仍留作人质。泰山军分区廖容标司令员(后曾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非常关心我们的安危,指示军分区敌工科,乘日军外出扫荡、伪军看守不严之机,经周密计划,巧设妙计,起用内线,打通关节,里应外合,实施搭救。我们最终逃出牢笼。

日军回营后,发现我们逃走,用机枪顶住伪军看守的胸口,一个个地审问,最终得知我们的去向。日军立即派兵尾追。父亲从内线处得到情报,派人通知母亲,让其连夜转移。日军在搜寻的沿途几个村,打伤数人,直追到抗日英雄郑觉民开辟的根据村陶镇。在群众掩护下,敌人没有搜到。母子3人终于逃脱魔掌。母亲隐蔽养伤月余,才能动。

敌人始终不甘心,仍四处追捕,母亲不得不经常变换住处。19433月,形势恶化,母亲又辗转多村,最后到景家镇。1944年阴历三月初二清晨,汉奸许荣贵(解放初被枪毙)带领大批日伪军突袭景家镇,直奔我们的住处指认。幸好母亲潜回本村,敌人扑空。敌人疯狂搜捕,野蛮报复群众。他们把房东吕宜良的母亲打得死去活来,落了个终身重度残疾,但老人家始终不说我母亲的去向。

无名战士

流浪中,母亲失掉了党的组织关系,但她没有忘记一个党员的责任。不管流浪到哪里,只要环境允许,她就尽力为革命做些工作。她串门叙家常,通俗地讲些抗日救国道理,协助村干部动员支前,和妇女一道做军衣、军鞋。她经常主动为革命同志洗洗补补,使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工作。她体谅党的困难,宁肯乞讨为生,也不要组织救济。她时刻不忘保护群众利益,无论处境多么危险,绝不连累群众,曾多次巧妙同敌人周旋。

母亲长年携幼流浪,沿村乞食,飘忽无定,无法稳定工作。为避免暴露,也不宜出面,只好隐蔽地相机做些零碎工作。在仓上村时,则公开活动。该村曾是父亲建立党组织和发动抗日游击战的地方。党的组织状况和民情基础均较好。区委书记边春光(后曾任新闻出版署署长)、区妇救会主任张琳玉(后曾任山东省妇联主任)工作有力。他们是母亲的组织依靠。母亲似成区委编外成员,各项工作带头做。

该村党组织和民兵队长李光墨,对我们的安全非常关心,母亲也常为他们的工作出出主意。后来,李光墨在与敌人搏斗时光荣牺牲,成为莱芜的英雄。

194411月,日伪军合击莱芜县机关,群众尾随机关人员一起向西撤,目标很大,敌人紧追不舍。为摆脱敌人追击,机关人员折向北跑。母亲为吸引敌人,招呼群众继续向西跑。不料,北跑的同志遭埋伏日军的机枪扫射。县参议长郭子郁等多人牺牲。母亲听到枪声大作,非常焦急,目睹同志遭重大损失,万分痛心。在为郭子郁等移灵回乡时,母亲建议联络多村,组织了大型路祭,表达了对日军罪行的控诉与声讨,激发了群众对敌义愤和抗日情绪。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母亲有家不得归。她无论流浪到哪里,都配合当地党组织动员村民参军、支前、拥军、优属。她还在土改等运动中,积极反映违纪违规事件,维护党的威信。

山东解放后,由于长期的流浪和监狱折磨,夺去了母亲的健康,她无法再为党工作。母亲患有多种疾病,头痛眩晕,经常卧床,但她一直热爱党的事业,拥护政府的各项法规政令,经常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着想。

1949年母亲返乡时,家中早已满目疮痍。门窗被捣毁,器物被砸碎。庭院荒草齐腰,灌木丛生,虫蛇乱爬。人民政府见她一无所有,身体多病,就批给她代耕粮(用于雇人耕田)、救济粮。她知道国家百废待兴,经济困难,尽量自力更生,不去领用。她积极响应号召,带头缴公粮,卖余粮,走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道路。为此曾受到人民政府的表扬。尽管当时的某些做法值得反思,但母亲对国家的热爱是真诚的。

在村里,母亲德高望重,能主持公道。人们有家庭不和、邻里纠纷、干群矛盾,都愿找她评说,她也乐此不疲。百姓的意见,她向上反映;群众的不公,她仗义执言。1953年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时,影响到农民预留口粮,她直接向泰安地委的领导反映情况,后来统购指标得到调整。

对于自己受到的委屈,母亲总是顾全大局,宽容他人。1951年缴纳麦季公粮时,她因请不到人帮忙送,拖延了两天。乡公安员李春儒以抗粮不缴论罪,诬称抗粮不缴,就是盼蒋介石打回来,遭母亲批驳。李哑口无言,恼羞成怒,把母亲拘押大半天,引起全村公愤。母亲为缓和干群关系,极力为李开脱说情,这才避免了矛盾的激化。

母亲看问题立足点很高,目光很远,心态很正。她在战争年月对敌人嫉恶如仇,坚决斗争,解放后对待为难过我们的人,一律归咎于环境,不计旧怨。在处治残酷迫害过她的汉奸时,让她控诉,她均说:他们是国家的罪人、民族的罪人,不是我的私人仇敌。他们自有政府处治。人们问她:为啥在革命战争的艰难岁月里,能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不怕牺牲,英勇斗争?她总是淡淡地说:世道不公,敌人逼的。

母亲为革命奔波几十年,却没有享受应有的待遇,生活清苦,与为伴。对此,有人问她:心里觉得亏不亏?她坦然回答:想想烈士就不觉亏。”1969年父亲谢世后,母亲生活更加拮据。虽然她自己安贫乐道,却引来一些老战友和有关各方的关注。山东省委书记秦和珍亲自过问,直接打电话给莱芜县委书记,指出:吕明亭对革命有贡献,对她的生活问题安排不妥会有负面影响。”1979年,中组部宋任穷部长和杨士杰副部长得悉此事,指示将母亲作为老同志照顾起来。母亲最终也没有接受对她的照顾。

母亲于无声中走完了一生。她的一生,就是为劳苦大众作牺牲的一生。她牺牲了健康,牺牲了家庭利益,牺牲了多位亲人。对此,她无怨无悔。这就是母亲的精神,一种实实在在的牺牲精神。

母亲走了。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是她那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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