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诗词中的英雄梦

作者:刘金祥 来源:解放军报 2019-03-14 1005

稼轩诗词中的英雄梦

刘金祥

稼轩诗词中的英雄梦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一生留下众多豪迈奔放、雄奇刚健的诗词作品,这些作品扬厉着威壮天地的英雄情怀,律动着雄阔激昂的爱国基调,鸣奏着怒澜飞空的英雄主义旋律。

黑格尔说:“一代英雄,必然是公认的那个时代目光敏锐的人。他们的业绩、他们的言论,就是那个时代的精华。”辛弃疾是一位具有浓郁英雄情结的伟大词人,其人其词无疑是中华民族精神天际线上的一抹亮色。作为雄姿勃发、血脉偾张的传奇式爱国志士,辛弃疾一生以英雄自许且以英雄许人,将铮铮英雄气质和烈烈英武风采浸润于诗词创作中,其状摹英雄意象和抒发英雄情怀的豪放词作,使中国古典诗词攀升至新的精神高度。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如同一位葆剑胆琴心、携雄风浩气的侠客,时而仰天长啸,时而抚剑悲鸣,将满腹忠勇和一腔义愤化为深雄雅健的长歌短赋,那荡气回肠的文字,是他矢志报国的心灵折射;那山河动容的吟咏,是他奋勇御寇的精神记录。战场是英雄的原发地和试金石,真正的英雄需经历刀与剑的磨砺、血与火的洗礼。

辛弃疾22岁时于山东历城率众揭竿而起,亲率五十骑突袭金营生擒叛将,与其同时代的文学家洪迈在《稼轩记》中写道:“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辛弃疾的英雄诗词不是以笔墨写就的,而是用刀剑蘸着血和泪刻成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掷地有声的笔触、担当大义的情怀、挥师北伐的夙愿、转瞬即逝的光阴,使这首词充满金石之音、阳刚之气。“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全词硬语盘空、恣肆凌厉、荡气回肠、力透纸背,倾诉着山河含恨、吴钩空握的忧郁与苦闷,凝化为中国诗词史上的杰出篇章。

自古英雄爱慕英雄,壮士钦敬壮士。辛弃疾在词作中反复吟咏古代英烈豪杰,期许弓刀伟业和疆场英名。“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驱辞用典,意丰旨厚,向曹操、刘备、孙权三位盖世霸主表达仰慕与崇拜;“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旷达疏宕,简豁深透,对开创汉室江山的高祖刘邦给予称颂和礼赞;“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章法绝妙,沉郁苍凉,对背负千载骂名的西汉名将李陵报以同情;“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气劲辞婉,形神飞动,借壮志未酬的飞将军李广之悲剧一吐胸中块垒,倾诉英雄迟暮的不甘与惆怅。

英雄注定是寂寥和孤独的,因为他的梦想太宏阔太斑斓,只有古代英雄可引为同道视为知己。辛弃疾怀古言志,托古喻今,抒发了对历史英雄的追念与渴慕,表达了为国建功立业的宏愿与志向。

看了吴钩、拍遍栏杆的辛弃疾,企盼南归后大展宏图,孰料虎入平川,大业难成,英雄遂陷入深深苦痛和无边忧郁之中。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辛弃疾,自此唱出“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英雄词。无论极目远眺、把酒饯别,还是谈古论今、出经入史,辛弃疾总能以酣畅笔墨营造出浑厚苍莽、大气磅礴的艺术境界,传达出末路英雄的正气、豪气与锐气。正是这种英雄正气、豪气与锐气贯通古今、纵越四海,历八百余载,使今人读稼轩词依然激越难耐,心旌摇曳。

本欲扶大厦于将倾的辛弃疾,于南归后的十二年重游建康,睹物思怀,悲戚难掩,奋笔写下《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摹写夕阳残照的凄清、孤鸿哀鸣的萧瑟、年华虚度的哀婉、报国无门的苦闷,道出词人的失意孤愤和悲伤凄苦。羸弱狭促的南宋是一个渴盼英雄的年代,但又是一个摧残英雄的时代。

公元1176年,辛弃疾来到江西造口,俯瞰波澜起伏、滔滔东逝的赣江水,愁肠百转,思绪万千,纵笔写下《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寄寓一代铁血男儿的沉郁苦情和悲愤热泪。辛弃疾终其一生都在为抗金复国呐喊和疾呼,但偏居一隅的南宋政权始终未委其统兵打仗的重任,始终在打压和放逐踌躇满志的一代英才。一个人的忧患越多,其生命的负载则越重,正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1179年,辛弃疾于万分郁闷、极度痛苦中,以象征手法写下了半豪放半婉约的《摸鱼儿》。词作虽写春愁而着意并不在伤春,不抒国愁却通篇都在忧国,一方面表征词人功业难成、流年飞度的苦恼与怅然;另一方面昭示南宋风雨飘摇的乱局与岌岌可危的颓势。欲进不能、欲退不忍的辛弃疾日益流露出英雄无为的挫折感和失落感。

但切莫忘记,挥笔作词的辛弃疾绝非浪迹江湖的隐士和附庸风雅的俗吏,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适书生,而是一位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治世能臣,是一位才华盖世、豪气干云的真男儿和伟丈夫!

经天纬地、文韬武略的辛弃疾以宣纸为营盘排兵布阵,以辞赋为兵器攻戮杀伐,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的纵横捭阖与汪洋恣肆。辛弃疾貌似一介书生,但骨子里是一名血脉偾张的爱国志士。当代著名作家梁衡在其散文中评价道:“说到辛弃疾的笔力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词人。”

一身本领、胸怀大志的辛弃疾,通过感时忧世的唱酬和旷达疏宕的抒怀,给时人和后人留下绝尘而去的英雄背影和一次次酣畅淋漓的感动。历史没有把辛弃疾锻铸为一位沙场将军,却将其塑造成与苏东坡齐名的词坛领袖。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曰:“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辛弃疾的一生慷慨悲壮、奋发激昂,更充满了跌宕起伏、失意惆怅,本应成为恢复河山的中兴武将,谁料君临词坛开宗立派,一腔报国热血、一颗忧民丹心均托付于英雄词,演绎了一场千古文人侠客梦的人生大戏,成就了辛稼轩人中之杰、词中之龙的旷世美誉。

所以,辛弃疾是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的一道风景,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传奇。他胸藏万卷诗书,走笔南宋文坛,阅尽世态炎凉,唱罢人间悲愤,临终前依旧大呼杀贼!杀贼!读着稼轩词,我蓦然明白,建弓刀伟业、立疆场英名,岂止是辛弃疾一人、一代人的英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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