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红深:一个农民的抗战

作者:齐红深 来源:红色文化网 2020-01-02 1832

齐红深:一个农民的抗战

前言

我小时候,家乡河北省平乡县的人们说起抗战说起共产党县长王东初,都会提刘坤西他的故事深深地烙进我的心里。可是,不论编史修志,还是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当地县志、报纸上提到过这个人

刘坤西是我大舅,是不识字的农民。我是他外甥,个史志工作者年逾古稀要奔八十了。良心驱使我不要沉默,把个人记忆留存于世,正历史真相的残缺和真假的混存

童年体验红红火火一家

我兄弟姐妹七个,只有我在日本侵占时期降生的。没出满月娘就抱着我“跑日本躲避日本扫荡。有一次,怕我的哭声招来日本鬼子,娘用衣服把我紧紧地包住,差一点被闷死

一岁零七个月时候,娘生了妹妹顾不上我,把我送大妗子抚养。

我家和姥娘家相距五里地,漳河从中间穿过。大舅大妗子只有一个闺女名叫淑彩,比我哥哥四岁,比我姐姐大六岁,比我大13岁我从小体弱多病,长到四岁不会说话,别人“二哑巴”。大妗子依然喜欢我。

我虽然嘴里不会说,但心里明白,记忆力好,大妗子说儿歌讲故事我都能记住我两岁春天,害了红眼病,早晨醒来睁不开眼,大妗子抱我到家东面的水坑给我洗眼睛。姥娘村的水坑比我家房后的水坑更宽更大,也长着茂密的芦苇和蒲草,也有野鸭游来游去。我看见四条腿的青蛙领着一群两条腿的蝌蚪在游,很好奇。大妗子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蝌蚪是青蛙的孩子。刚生下来没有腿现在长了两条腿,长大后变成四条腿。”——大妗子的给了我信心坚信长大了能说话。

和二舅三舅西院叔伯舅五六个孩子差不多大。我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小学。姥娘整天忙顾不上我们这群小孩子我们不怕她。二舅三舅和三个妗子很和气。只有大舅整天绷着脸,没有笑模样我们一看见他,就像老鼠见着猫似的规规矩矩虽然大舅厉害,但他所有舅舅、妗子一样,姥娘说话总是和声细语。每天早晨都给姥娘请安,干完一天活,晚饭后围着姥娘坐一会儿给姥娘道晚安回自己屋子

姥娘和奶奶不一样。姥娘的身材没有奶奶那样苗条没有奶奶白。虽然裹脚,不像奶奶那样小算是半大脚。奶奶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烧香磕头晚上睡觉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烧香磕头。姥娘早晨睁开眼睛就干活晚上睡觉前还是干活。

姥爷走得早。姥娘不光管全家二口人的吃喝和家务,管三个妗子纺花织布做针线活

早晨天一亮,姥娘就打开院子东南角的水井盖子水筲,和一团点着柴火给三个舅舅每人饼,饼上摊着一个鸡蛋。三个舅舅扛着锄头边吃边下地干活去了。三个妗子各自把孩子叫起来,大孩儿照顾小孩儿,自己该干啥干啥。

三舅的南屋里有台织布机,不论白天黑夜从不停机,三个妗子和大舅家的淑彩、三舅家的淑月姐姐轮流织布。全家人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那时候,经过土改家家有房住有地老百姓喜气洋洋姥娘这个大家庭日子红红火火。由于姥娘处事大气合乎情理,全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姥娘家在漳河西岸有一片菜地三个舅舅早晨去菜地干活时,大舅把姥娘给他的烙饼掰给我一块,三舅把我抱上马背,扶着我,二舅小心牵着马,让马缓缓地走。漳河里有鱼也有船,岸上有树也有草。草丛里有蚂蚱,树上有飞鸟和鸣蝉。农闲的时候大舅忙公事,二舅是瓦匠帮别人盖房,三舅去山西拉大锯。

大舅先是大葛村村长后来杨村乡副乡长,领导劳动生产,多交公粮,多纺花织布,支援国家建设和抗美援朝。他还从县里找来医生给乡亲们治病,也给我尿频的病。那位医生名叫霍宝印,王固村人,是大舅参加县大队抗日时候的战友,吃住大舅家里,看病不要钱淑彩姐姐,后来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交公粮义务,粮站验质秤记在每户的公粮证上。卖棉花、棉布、衣服、鞋袜是做贡献,乡供销社到各村验质给现钱。妗子、姐姐和邻家的妇女蒲墩,端着针线簸箩,白天围在树荫下,夜里坐在月光里,有的摇纺车,有的缝针线,手里忙着,嘴里哼着小曲儿,说说笑笑。我们小孩子仨一群俩一伙,在旁边玩耍。姥娘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夸夸这个人说说那个人让大家早起点、晚睡点,干快点,把活做细点,多往供销社交货。乡政府对各村搞评比大葛村人心齐,总是得第一

少年耳闻:大舅入党,全家

齐红深:一个农民的抗战

王东初烈士像和简介(邯郸烈士陵园

1937七七事变后,日本侵略占领了我的乡。

我在十年前应邀为母校平乡县一中校志作序时,曾经引经据典简要介绍家乡的山水形胜、文化传统被许多人引用。这里地处华北平原南部,京广、京九铁路之间。自古得山水形胜之势,为“一方要冲”。早在公元前11世纪,殷纣王在县境王固一带筑沙丘宫。武灵王饿死于该宫,秦始皇东巡驾崩于该宫。历史上著名的“巨鹿大战”发生在今平乡镇南一带,成语“破釜沉舟”也源于此。著名的黄巾起义领袖张角和唐朝名相魏征都是此方人士。

这里是燕赵故地崇文尚武,多慷慨悲歌之士是梅花拳的发祥地。河北梆子、丝弦等戏曲盛行。各村都有一些人通过戏曲、故事等形式传诵着名人轶事和传统美德。

1939年,大妗子的娘家德介绍我大舅加入了共产。李长德我县地下党负责人。1940年,肥乡人王东初来当县长后,认识了大舅,二人结为拜把子兄弟。大队经常到我姥娘家休、补充给养,王县长住在我姥娘家管我姥娘叫大娘。姥娘领导三个妗子、我娘、我姨村里的妇女们给他们烙饼、蒸干粮,做衣裳做鞋袜。就连当时十来岁的淑彩姐姐,也当起了交通员。有一次,王县长写着字的纸,缝在她衣兜里,让她油召桥头的小,找一个名叫连桥的,交给她。那个小饭馆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淑彩姐姐走了六七里路,找到了连桥。淑彩姐姐说,没想到连桥跟自己的年龄个头差不多从此俩人成了好姐妹,我小时候在大舅家里见过她。

初中老师让写作文《我最敬爱的一个人》,我写的是大舅。内容是听我娘的,除了上面一些内容,还有大舅带领民兵天黑前往任县西扒京汉铁路,早晨天亮前再赶回来。二舅、三舅、我爹参加。1942年冬天王县长和我大舅带人从刘家屯去河西李庄征收粮食。天快亮的时候从老平乡和武士村来的日本鬼子和伪军包围双方交火敌人势力大,警卫员豆庄的窦庆怀被打死,王县长不幸被打伤。我大舅战友背着他顺着滏阳河往跑。王县长说:“我不行了,别管我了。你们快跑吧!”我大舅坚决不肯。王县长不愿连累战友,给自己补了一枪。大舅他们把王县长的尸体在一个水井里。后来被日本鬼子捞出来平乡城墙上。那是日本在平乡县的老窝,有一个班鬼子和几百个伪军把守。我大舅带着十几个县大队队员和本村民兵贺礼贵、贺二申、游春祥、贺等,都是忠实可靠的。在老百姓掩护下,通过内线,深更半夜冒死把王县长尸体偷回来,藏进大舅家南面盐场水井里地道。新中国成立后,大舅找到王县长老家邯郸专区肥乡县勒马台村,送他回归了故里。

统治时期的华北地区,到处军,有伪政权,我村西南12里远的油召桥有日本岗楼国民党、共产党也有自己的地下组织武装斗争形势异常复杂既有阴阳两面人,也有假抗战真汉奸。这三种势力中的一些人,也有的暗中勾连。姥娘家遗留着好几处夹墙地道暗仓,就是那种复杂斗争形势下的防范工事。我和舅舅孩子们捉迷藏时,经常从北屋大立柜钻到村北灌木丛,从东屋炕洞爬进村东的芦苇。哥哥说小时候去大舅家南边盐碱疙瘩那儿玩,淋小盐的大场里有个水井,水井里有地道。我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让我们南面的盐场玩耍,原来水井的地道藏着王县长尸体。

青年感知:大舅心里堵得慌

齐红深:一个农民的抗战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上初中三年级、高中二年级时两次入团没有入上。据说是社会关系有问题。

我县高中离我家12里地。我星期六下课后走回家,星期天下午背着一星期吃的干粮走回校。从姥娘房后边经常看望她老人家。这时候,姥娘已经十岁了三个舅舅各过各的日子姥娘住在三舅院子的东屋,自己做饭自己吃。每次去,姥娘总是给我一个熟鸡蛋,大舅给我掺了黑豆面的窝窝头,比我家里纯高粱面的窝窝松软好吃可是我从没有说过我入团没有入上的事。

高中毕业前有一次我去姥娘家没见着大舅——没有往常那样等着给我窝窝头。

禁不住问姥娘“大舅忙啥呢?

姥娘生气地说:“你大舅让人家算计了。他要去邯郸找王县长的闺女,我不让他去人家麻烦,他不听。”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姥娘生气。吃惊地问:“怎么算计了?”

人家说他自动脱党。他不服要去找。我说,王县长死了多少年了,还去找什么!日本鬼子赶跑了,当不当党员能咋的!了一儿,姥娘接着说:要是王县长活着,就不能有这一出了。”停顿了一下,姥娘又说:“你大舅捡了条命。知足吧

再次路过姥娘家见到大舅的时候,他耷拉着脸,简单地给我讲了事情原委:

我是大葛村最早的党支书。王县长和我比亲兄弟还亲。牺牲了,日本鬼子打跑各种各样的人了革命我知道底细,所以有人怕我。杨村乡副乡长,党的关系还在村里。党支部开会故意瞒着我,我去的时候总是没有人。后来说自动退党去找支书贺玉怀说理他说我超过了六个月是上边定的,他说了不算。我又找县里的孙清田、黄玉海,跟他们生气。你姥娘知道了,也跟我生气。我怕姥娘、妗子气个好歹的,就,就……

大舅又说:“我介绍的老党员贺礼贵、贺二申都对我说你要是再不服,连我们都得挨收拾。你又不识字,没文化,好好过日子吧。”

这时候,我不但不惧怕大舅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了。此后,我没有询问大舅党籍问题,家里也没人提这事。

直到我大学毕业在锦州五中当教师,把后进班带成先进班,经常在全市上公开课。工宣队长温师傅找我谈话,说:“你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出身又好。怎么不要求入党啊?”

其实,我一块心病:连团都入不上,哪敢想入党呀!

1973年春,我当选为全市学习毛主席积极分子写了入党申请书。后来,党支部组织委员马老师和干事郭老师对我说:“我们去你家外调了那里真穷。你村增虎书记把你家都夸到天上去了。

我试探着问我的社会关系有问题?”

她俩说:“都很清白。你大舅还是老党员、抗日英雄呢!你档案里怎么没有说呀?你姥姥他们全家都抗日。真是了不起

我一连九年没有回家。再次探亲是1980年夏天,35岁,姥娘去世三年了。

大舅有些苍老,更不爱说话了。寒暄之后我没话找话,大舅:“那一年你去邯郸见着王县长闺女了吗?”大舅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是我去找她,是雨写了好几回信找我。她在邯郸专区卫生局工作,王县长安葬在邯郸烈士陵园了让我去看看。我在她住了两天就回来了。你看,墙上贴的照片就是她给的。”

为了证明不是他去找王县长闺女,大舅补充说:“不光王县长闺女给我写信。好几位老战友都找我。邢台专区组织部长谢培成过去是县大队的战友负责落实政策,也到家里来过。那个贪占王县长烈士抚恤金的小子后来当过任县县长,还来了呢。我没有屌他

大舅关老爷的佛龛上封信给我:“这是接任王县长县长来的。他是北京钢铁。”我看到发信的地址是北京市木须地9号楼和三里河一区10号,落款都是。内容好多年没有见面,非常想念

大舅说不会写信,也没脸给老战友回信。”

我这才感悟到,一个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硬汉子,屈从于亲情、友情把窝囊气憋在心里是多么难忍!急忙把话题岔开:“大舅,你领我去姥娘坟上看看吧!”

大舅停了老大一会儿,低沉地说:“不用去了。都成了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通”跪在大舅脚下边哭边说姥娘没有成灰姥娘升天了!”

后记

我姥娘1977年去世,享年93岁大舅、大妗子1994年去世,享年84、89岁;二舅、二妗子2007、2002年去世,享年90、85岁三舅、三妗子20121961年去世,享年91、44岁;母亲2011年去世,享年99岁;姨2018年去世,享年95岁。那一辈的人都走了。我这辈分淑彩姐2012年80岁时辞世了,走的最早的一个。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写这篇回忆录时,问三个舅舅直系亲属县志办记者找过你们吗?”回答说:“找过。”我问:“你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他们有的说“没啥说的”,有的说不想说。我问:家里保存着过去的材料、信件、照片吗?”回答说没有。我问日子过得怎么样?”都回答说:“挺好。”我问:“孩子们怎么样?”都回答:“挺好。

回忆录写就,已是2020年元旦凌晨。下楼莲花山,旭日高照,脱口流出四句小诗

肩挑云烟身披风,只身奋力攀山峰。

旭日高挂东海上,赤心与之比谁红。

(2020年元旦于大连市西岗区文城巷2号楼)

作者简介

齐红深,1945年5月生,河北省平乡县人。原辽宁省教育史志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编兼办公室主任、研究员。现任大连市老百姓口述历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记忆项目中心特聘顾问、大连理工大学兼职教授。主要著作:《东北地方教育史》《满族教育史》《日本侵华教育史》《抹杀不了的罪证:日本侵华教育口述史》《流亡:抗战期间东北流亡学生口述》《黑暗下的星火:伪满洲国文学青年及日本当事人口述》《日本侵华殖民教育口述历史》(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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