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缘分吧,继2008年组编《百年欧阳山》纪念丛书5年后的今天,我又有幸接到了欧阳家族长女欧阳代娜、三女吴纳嘉老师交给的重任,编校为纪念新中国工业题材小说的奠基者、开拓者----著名女作家草明先生诞辰100周年而创作的《草明评传》;让我吃惊的是《草明评传》的作者与当年《欧阳山评传》的作者竟同为一人,即欧阳家族的第三代、全国特级教师欧阳代娜的大女儿田海蓝教授;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能够马不停蹄为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同为著名大作家的外公、外婆连续树碑立传的作者,恐怕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绝无仅有。当年欧阳山以30多万字的《三家巷》招致全国各地300多万字的批判文章的“欧阳山现象”,一生致力于新中国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笔耕不辍、与工人阶级心连心的“草明现象”,如今呕心沥血为纪念新中国文坛开拓者那一代人数年来如一日坚持笔耕不辍、树碑立传的“田海蓝现象”,恐怕都值得我们用心去仔细把玩、品赏。特别是在这个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现实生活乃至意识形态领域的变革时代,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再愿意坐下来读书的“快餐文化”时代,重温红色文化经典、研究红色文化经典、传承红色文化经典就显得格外迫切与需要。
说实在话,我对著名女作家草明先生的最初了解仅始于2008年编校《百年欧阳山》纪念丛书(六卷本)的时候,而且只是在欧阳山身影背后片言只语地出现过;真正了解草明先生的生活及其文学创作成就,当得益于此次编校《草明评传》时的阅读。作为曾毕业于大学中文系的我,无知到连鲁迅、郭沫若、茅盾这些宗师级文坛领袖都赞许有加的左翼时期著名作家欧阳山、草明夫妇都不知道,真是够惭愧的。倘若归根究底要怪罪的话,我想应该归咎于当年某些阉割现当代文学史的“权威专家们”,是他们的随意删节与主宰文坛的狂热让我辈无知且无畏的!幸好有缘,20多年后的我终于能够有机会补上这一课,与草明先生的作品迎面相逢,详尽地了解到草明先生坎坷曲折的文学之路与生活道路。
田海蓝教授在评传的开篇不久,就用了大量的笔墨详细介绍了广东顺德地区独有的“自梳女现象”:这是旧时代南中国顺德地区一种独特而又悲壮的人文景观,说她们独特是因为这些自梳女们为了能够争取独立的家庭地位所做出的抗争,这个群体都有一定的经济收入和独立自主的人格魅力,她们都能做到不依赖男人的支持而独立生活,也都不愿意成为男人背后的附属物品而供其驱使、奴役,在三从四德的旧时代里,她们的横空出世无疑是一种进步的抗争,一种无声的呐喊,说她们“用自己的行为颠倒了几千年来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和思维惯式,她们就是中国妇女解放的行动的先行和思想的先觉” (见田海蓝著《草明评传》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版,以下类同)一点也不过分;说她们悲壮其实在坚强独立的背后往往是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无奈,是对她们人性的摧残与剥夺。作为女性,她们一生无法享受到男人们的呵护,无法体验到传宗接代、儿女成群的天伦之乐:“……那些个孤伶伶的、清冷幽静的姑婆屋,公婆庙,冰玉堂里的自梳女牌位和缕缕的浓浓的炉香,才是她们之中大多数人最后的无悔无怨的归宿和陪伴……”我个人认为,作为一位长期体弱多病的女作家,能够有勇气到本该是男人们去的大工厂从事工业题材的写作且一辈子持之以恒且硕果累累,在草明先生这种坚强的个性与人格魅力背后,我们无疑能看到顺德“自梳女”的形象在出没闪现、耀眼夺目。
当然,我们不能把接受过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洗礼的革命作家草明与那些自发组织形成的“自梳女”形象完全等同起来,但两者之间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确实值得我们去深思、去探讨研究。很显然,从草明先生的处女作开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其文学创作取材一直都是以缫丝女工这个群体为对象,与其说是草明先生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不如说是草明先生对这个群体的礼赞与呐喊,或者说是对这群“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很亲切、很熟悉的家乡姐妹”的顶礼膜拜。许多评论家们都认为草明先生的文学创作之所以一生都扑在工业题材领域且乐此不疲,与她早期文学创作所选择的对象是分不开的,而我却更愿意把她的早期文学创作归纳于她对“自梳女”现象的崇拜与钦羡,或者说是一种人性本能的自然流露,一种最初不自觉的文学创作现象。
真正让草明先生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中国工业题材的文学创作之中,最大的原动力应该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她灵魂深处的冲击与洗礼。当然,我们不能排除当时草明先生婚姻的破裂对她个人身心的沉重打击:草明先生骨子里是崇尚浪漫、爱情至上的,要么不爱,要爱就一辈子,是她一生当中的为人作文的座右铭。当年为了心中崇拜的文坛才俊欧阳山,甚至来不及与全力支持她上学的三哥打一声招呼,就毅然与欧阳山一同乘坐装猪北上的货轮远走上海。从此,在鲁迅先生的教育和帮助下,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阵营中一位冲锋陷阵的得力干将;为了躲避特务的追踪抓捕,草明毅然冒险代替欧阳山去朋友处索要稿费,不幸落入圈套而被捕入狱,从某个角度来说,还是出自对欧阳山的深爱才受此牢狱之灾;历尽劫难,与欧阳山有了一双儿女之后,一家人千辛万苦先后到达延安,本该安享天伦之乐,不料婚姻突变,这种情感上的致命打击对于性格倔强的草明来说,无疑是她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次严峻考验。
婚姻破裂了,对一个女人说自然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草明先生亦毫不例外。倘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寻死觅活地大闹一场,可倔强的草明先生没有,她只是默默地把对欧阳山的深爱收回来埋藏在内心深处。“从此,我的历史要单独重写了。是啊,重新写罢!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是党的女儿,我是属于人民的。让自己一生的精力、工作都献给人民罢。” 随后,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群众火热的斗争当中去,一辈子也没有再结婚。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和满腔的爱恋默默地转化为对人民大众的爱,对工人阶级的爱,对新中国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爱。这种爱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天地之间的一种大爱:为了这份发自内心深处的大爱,草明先生参加过哈尔滨市邮局的接收工作,到镜泊湖水力发电厂体验生活,进而在全国总工会第六次劳动代表大会结束的那一天拿出了第一次反映了解放区的工业建设,让工人阶级第一次以工厂主人的身份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首创意义的长篇小说——《原动力》;为了这份发自内心深处的大爱,草明先生欣然接受蔡畅大姐的郑重委托,为毛主席的二公子毛岸青精心辅导中文学习(也许这就是草明先生后来无论到哪家工厂都要抽出时间为工人阶级兄弟创办各种文学创作培训班的最初尝试),沈阳刚解放,草明先生又自觉地深入到皇姑屯铁路工厂的第一线工作,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关心她、呵护她成长的蔡畅大姐,离开了优越、轻松的秘书工作环境,写出了反映我国铁路工人生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火车头》;为了这份发自内心深处的大爱,从1954年起,草明先生又打起背包,将自己的户口直接迁到了鞍钢,一待就是10年,“没有在50年代的鞍钢炼钢厂呆过,没有在铁屑粉尘弥漫的车间里呆过,没有在震耳欲聋的吊车、罐车的呼啸声中呆过,没有在烟熏火燎、煤气味儿呛人的现场呆过,没有在炉前被辐射热度高达摄氏600度的热浪烤过,没有在出钢时看见钢花四溅的壮丽同时也伴随着险象环生的危险……”一般的人是无法体验到这里工作环境是何其险恶和艰苦的!可是,体弱多病的草明先生硬是在一片纯属男人们的钢铁世界里安营扎寨。不但成功地闯荡了10年,而且还写出了新中国工业文学的扛鼎之作——《乘风破浪》;为了这份发自内心深处的大爱,1965年3月,刚从鞍钢调回北京作家协会不久的草明先生,在年过半百(52岁)的时候,又一次信心百倍地深入基层,拿着组织的介绍信正式去北京第一机床厂上班报到:“那种震撼人心的声响如同一台训练有素的管弦乐大合奏在歌唱着劳动的颂歌。听着真是让人心花怒放……在这个时候,我在车间轻轻地走着,怕惊动他们(指正在忙碌生产的工人们),看到他们的虔诚的脸面,这也是我最欢快、最幸福的时刻。”草明先生哪里像是去工厂体验生活,分明把工厂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圣地,当成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工人们当成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深爱着、赞美着。
一个女人,挚爱自己的丈夫,疼爱自己的小孩是天经天义的;一位作家,热爱自己的文学创作,偏爱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女人与作家二位一体的草明先生,不但深爱自己的丈夫,疼爱自己的孩子,偏爱自己作品中的每个人物形象,她还深深热爱着一个巨大的群体对象——那就是为新中国创建和发展壮大奉献自己毕生的青春和生命的工人阶级兄弟姐妹们。君不见:当年草明先生来到深山老林里的镜泊湖发电厂工作时,就向领导特别提议“应该办个学习班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并且愿意亲自来教工人们学习文化……草明不但讲政治课而且教工人写信、作文、算术,还给工人讲长征、讲延安的故事,每每讲到这些时,全班的工人们都听得鸦雀无声,还有人感动得直擦眼泪。”如果没有一种对工人阶级兄弟深沉的爱,一位作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宝贵的创作时间腾出来去为工人培训文艺知识的。正因为有了这种切肤之痛,所以才会有后来草明先生在鞍钢、北京第一机械厂数十期工人文艺学习班的举办。草明先生深深地意识到,要想更好地宣传中国工人阶级兄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伟大贡献,远远不是像自己一样的几位作家就能够达到了。为此,她每到一个工厂,首先就提出要义务举办工人文艺学习班,让工人阶级培养属于自己的作家队伍。只有这样的文艺星星之火,才可以在工人阶级队伍中熊熊燃烧起来,发出璀璨夺目的耀眼光芒。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分爱心,一分硕果。草明先生几十年来,除了自己个人创作出了《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神州儿女》等为代表的、享誉中外的大量文学作品外,在全国各地还亲自培养出200多名很有作为和创作成就的工人作家队伍,为构筑新中国工人阶级文学大厦立下了汗马功劳,说她是新中国工业题材小说的奠基者、开拓者,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题材领域的集大成者,确实当之无愧。
1991年 5月18~19日,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作家协会、鞍山钢铁公司工会、鞍山钢铁公司文联在辽宁鞍山的东山宾馆联合召开“草明同志文学创作60周年研讨会”的盛况就是最好的证明:著名诗人、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先生在贺信中高度称赞草明先生是“60年如一日,始终不渝,在这个领域执著地耕耘不已,成为一生写工人的唯一的中国女作家”;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王崇伦则在贺信中充分肯定“60年沧桑,您始终不渝深入工矿企业和群众之中,执意书写中国工人阶级的精神风貌,为繁荣我国文学事业,为推动社会主义革命和两个文明建设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著名老作家曾克大声呼吁“我们要送她一个光荣的称号:‘安泰’型的中国女作家。‘安泰’离不开大地,草明同志离不开工农兵群众,特别是中国的工人阶级”;著名作家魏巍更是界定了“像草明那样长期深入工人生活,毕生热爱工人阶级,将一切献给工人阶级的精神太可贵了,这是自觉地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才会出现的‘草明现象’”,提出了要“研究草明现象 弘扬草明精神”的文学命题。最后,一个无比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鞍钢总工会主席齐宝纯同志代表40万鞍钢全体职工向草明同志赠送了一幅题为“延安火种钢铁魂”的紫红色金匾,以表达鞍钢工人阶级对草明同志的无比爱戴与深厚敬意。
草明同志在聆听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数十年来如一日,耗尽了毕生精力来印证毛泽东文艺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创举,也把中国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推到了世界各地的无产阶级国家甚至是资本主义国家的读者面前。为了让工人阶级真正能读懂自己的作品,草明先生在创作《原动力》时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的痛苦折磨:“我立了一个决心,写浅些,写得明白点,尽量用工人自己的语言,让念过高小的人看得懂就成……我写作时竭力避免写长句子,或者把长句化成几个短句,竭力避免写心理描写,状物描写和自然描写……寓意的,暗示的,要人揣测的地方也尽量避免。”这是何其伟大的爱心,何其伟大的人格力量,为了让工人阶级真正读懂自己的作品,不惜冒着创作失败的风险,放弃已自成风格的创作手法去为工人阶级弟兄描摹画像,为工人阶级兄弟大唱赞歌,这才是一位革命作家的博大胸襟,一位真正意义上“大爱无疆,大音稀声”的文化斗士。
其实,草明先生除了“大爱”之外,日常生活中的她也会时时闪耀出“小爱”的人性光辉:自从和欧阳山结婚的那一天起,她就把欧阳山的女儿欧阳代娜、欧阳天娜视为亲生女儿,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大量的母爱。“文革”期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像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一样,艰难地庇护着远在外地遭受冲击的大女儿欧阳代娜、远在广州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欧阳燕星(欧阳山的小儿子,其时父母均被关押,生死未卜),大家都知道代娜、燕星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女,而在他们最危险、最困难的时刻,却只有草明向他们伸出了无私的伟大的母爱之手;草明对自己的子女却爱而不溺,要求严格,在东北的文联作协系统是出了名的。“她身边只有纳嘉一个孩子,从一岁半就离开父母,受尽磨难,享受不到亲人们的温暖、关心和爱抚,14岁后,回到草明身边,可草明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溺爱和娇宠,要求她进沈阳的育才小学去读四年级,在这之前,纳嘉只在广州读了一年书(还是欧阳山把她接回家里,为了尽快给她恢复健康,留在广州上了一年学),因此学习上的困难可想而知。然而草明硬着心肠督促女儿坚持学下去,三年以后纳嘉如期考上了沈阳的实验中学(当时东三省最好的中学)……可以说,纳嘉从回到母亲身边就没有真正在母亲身边生活过几天……纳嘉大学毕业了,草明却丝毫没有把纳嘉留在自己身边的考虑……送给女儿大学毕业的礼物竟然是两只大大的旅行袋(因为纳嘉已经有男朋友了),为的是方便他们到农村去锻炼,希望他们能在那里扎下根。这就是真实的草明,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她的孩子的”; 当然,草明先生对她的第三代晚辈也是“爱屋及乌”无微不至地关怀的,据田海蓝教授回忆,小时候总是坐在饭桌旁听姥姥为他们讲“分析故事”,“不管我们读了什么书或者看了什么电影,都是先让大家自己介绍或者议论一下,然后再由姥姥来分析鉴赏、总结提高一番,从而让我们浑沌无知的小头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学得了许多文学知识,懂得了不少人生道理。”当田海蓝身为大学教授甚至后来到北大以学者身份游学之时,依然不时地与草明先生交流着彼此对文学的领悟与探讨并从中获益匪浅。
如今,草明先生、欧阳山先生都已离我们远去,我们无法得知他们是不是依然在文学道路上比肩而行,笔耕不辍,但值得他们欣慰的是家族潜移默化传承下来的文化气息依然浓浓地笼罩着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2008年,是人民文学家欧阳山百年诞辰的日子,第二代欧阳代娜、欧阳天娜、吴纳嘉动员他们的子女参与进来,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家属内部自筹资金,整理资料,终于让《百年欧阳山》纪念丛书(六卷本)顺利出版;2013年,又是新中国工业题材小说奠基者、开拓者、著名作家草明先生百年诞辰的日子,第二代欧阳代娜、欧阳天娜、吴纳嘉又一次动员他们的子女参与进来,在家属内部自筹资金,顺利出版了《草明文集》六卷本和《草明评传》。也许有人会不屑一顾地说,给自己的长辈出版文集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大不了!朋友,如果他们筹措资金出版文集仅仅是为了利用长辈的声望去大赚一笔钞票,那么我会举双手赞成你的说法。可是,要是你知道他们筹措资金千辛万苦出版文集,只是为了免费赠送给全国各地、市级以上的图书馆及各大学图书馆,目的仅仅是为了纪念那些不应该被忘却的一代人,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要永远地记住这些曾经铸造过共和国历史的那一代人!不知您作何感想?
作为这两次文学活动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愿引用我所尊敬的文学前辈、原成仿吾先生秘书、中国人民大学著名教授余飘先生所说过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小文字,以表达我个人对草明先生、欧阳山先生为代表的那一代文坛前辈们的崇高敬意:如果中国每一位文坛前辈的后人都像欧阳山、草明的后人一样,为他们筹措资金、整理资料出版文集,则中国文坛会出现一束更为灿烂的耀眼光芒,为我们的后代留下更多值得品赏回味的大书,留下一笔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精神财富。
(江上月,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现供职全国政协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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