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那儿

作者:曹征路 来源:《当代》 2013-05-06 4656

  又名《英特纳雄那儿》,原载2004年《当代》第5期

  一

  开头很简单。

  某天,半夜两点多了,霓虹灯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师傅顺着工人新村的小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拐弯的地方,冷丁蹿出一条狗来。杜月梅妈呀叫了一声,那狗回头看看,也汪汪狂吠两下,然后就往工人东村方向去了。可就是这两声,把杜月梅吓瘫了,站不起来了。开头她还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别人看见。但水龙头那儿结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阶。绝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惊动了很多邻居,出来好多人看热闹。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湿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说天寒地冻地你穿什么裙子呀?你他妈的找死啊?

  杜师傅是那样一种人,每天早晨六七点就推着一辆小车,上头装着几个暖瓶,几袋面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满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而到了夜里却换上一身时装,浓妆艳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灯下做哨兵。逮住一个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头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费才一百!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钱花的时候。干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谁都知道,可谁也帮不了她。她太穷,太需要钱,也太要强了。

  人们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见一脸的脂粉已经千沟万豁被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这才知道夹住臭嘴,男的摇头叹气离开了,只剩下些妇女,有几个老娘们还抹起了眼泪。杜月梅捶着床哇哇大哭,说我们家小改后天就开刀了!我要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去的呀,我没法子啊!

  开头就是这样,小事一桩,可后来居然也弄出七荤八素来。谁都没有想到。

  所谓的工人新村其实并不新,只是顺着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东边的叫东村,西边的叫西村,中间的叫新村,随便取个名字而已。平时也都三号妈四号妈地叫着,其实全都是矿机厂工人,谁还不了解谁呀。所以到天亮的时候,角角落落都已经传遍了,都在叹息杜月梅命苦,都在骂那只缺德带冒烟的恶狗。

  在我们那个地方,邻里纠纷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人们不会有第二种看法。原因很简单,生活越来越难了。生活越难人们对领导的怨气也就越大,这也是常识。这样到了中午,住东村的小舅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尽管小舅只是个破工会主席,但大小也是个厂领导(别的领导早搬走了,他算是坚持到了最后),何况那条狗就是他们家的罗蒂。这样他就不得不作出反应。

  小舅经过怎样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里屋看电视剧,跟着韩国美女抹眼泪的时候,把罗蒂牵到外头拿一只塑料编织袋套住,然后扛到西村跑个体运输的丁师傅家里,让丁师傅连夜开车出发,拉到两百公里外的芜城才放了生。

  此后那几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发呆,一天总有五六个小时站在家门口,望着厂区沉默不语,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么站着。厂区还有什么可看的?荒草,斜阳,铁疙瘩?小舅妈那几天也在气头上,也不愿管他。那几天的气氛确实不太好。

  那条狗叫罗蒂,是条真正的好狗。让它代人受过实在有点不公平。

  为了好狗罗蒂,月月跟我哭过两回了。说,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么本事啊?你心里有气你就怨我们罗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贤街开鞋店的,别看她读书不行,做生意绝对一流,她要有机会准能当上大老板。她是我们家的先进生产力。可她毕竟是个女孩,犟不过小舅。犟不过就一直哭,一直哭。

  罗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说来也是有缘,考不上大学的月月有一天正无聊着闲逛着,罗蒂就来咬她裤脚,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开。月月回到家,罗蒂就跟到家,趴在门槛上,眼睛直眨直眨。后来月月给它一点水喝,一点馒头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个鞋盒子里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后来,月月受到罗蒂的启发就开始卖鞋了,而且越卖越多,成了老板。罗蒂也就跟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罗蒂的名字是这样来的:这小东西别看它平时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来嗓门特别宏亮饱满,比那些大狗都厉害。我那时候非常崇拜帕瓦罗蒂,我就主张叫帕瓦罗蒂。月月说,万一它长出一脸脏兮兮的大胡子怎么办?就简称罗蒂吧。罗蒂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个宠物贩子找到月月,愿意出三千块买它,磨了好几天。那月月就能干了吗?月月说你问它自己答应不答应。罗蒂就冲宠物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后来那小子才说出来,这是一条纯种德国黑背,说跟着你们可惜了。月月说放你妈的屁。而罗蒂自从明确了身份,就越发显得优雅高贵,它目光深沉,神态安详,轻易不作声,可一旦发起威来没有哪条狗敢靠近。特别是罗蒂那身毛皮,黑缎子一样,油乎乎的,闪闪发亮,谁见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还有罗蒂的额头,在眼睛上方长着两个白点,像黑夜里的星星,显得特别机警。总之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世外高人游侠武士派头,无与伦比。罗蒂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发话,任何美味佳肴是休想引诱罗蒂的,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说那就吃一点吧,它才会慢腾腾地踱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点,然后又很快回到月月身边。大多数时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后,成了她的贴身保镖。月月长得不算太漂亮,可她个头高皮肤白,穿的又时髦,在集贤街那种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骚扰的。所以有了罗蒂,家里也都放心些。可罗蒂万万没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骗了它,把它骗进了麻袋。毕竟罗蒂是条狗,不像人那么狡猾。

  也是该着罗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铺关门才七点多钟,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想去看一个老同学,这样就到了湖边。那一带都是高尚住宅,自然养狗的人家就多。有一只花皮的母狗见了罗蒂,多老远就把屁股撅起来。开头罗蒂还不为所动,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月月。后来月月回来时,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着,而罗蒂也显得焦躁不安,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又瞧着月月呜呜地叫。这样月月就笑了,说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说你想去你就去吧,记着早点回家。于是罗蒂就领着花皮,不知到哪狂欢了几个小时。于是就发生了深夜吓着杜师傅的事。

  其实真正吓着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风,还夹着冰雹。晚黑还挺来劲,风硬硬的,冰尖尖的,电线嘘嘘的,要吃人的样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讲了一句话:终于下下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也许指的是暖冬,该下又不下。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那天小舅站门口看了半天,然后摔上门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还有几句对话:他说雪化了。外婆说雪化了好。他说外面不冷。外婆说不冷好。他说天暖和穷人就好过了。外婆说穷人好。他说妈,你好生躺着不要下床。外婆说好,好。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儿哪儿都现了原形,坑坑洼洼,垃圾遍地,还有破鞋烂纸,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还能好看一点,还能平整一点,心里也能素净一点?另外,人穷人富跟天气有什么关系?难道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的人才能算上穷人?总之他是烦透了,糊涂了。

  我妈来电话时我们报社正在传达文件,内容是关于正确掌握突发事件的宣传口径。有人进来说我们楼顶上有一个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楼秀,警察已经把这一带封锁了。就在这时我妈来电话说小舅离家出走了。

  当时会场就如一幅潦草的铅笔画,主编那张脸比擦脏的橡皮还难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楼秀上,没怎么在意这事。我看见楼下有人正在给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召仓都跳下来了,你狗日的怎么还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来了充气垫。接着电视转播车也来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开讲,一阵风把她的裙子掀翻过来,露出了里头的红毛线裤。结果那哥们错过了时机,又不跳了,楼上楼下全都白为他激动一回。后来我们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过是想讨回三个月工资,三个月也才七百块,想想也不值。于是我们十分悲愤,感到这年头实在没劲,连跳楼都学会造假了。

  后来才记起我妈来过电话,说小舅失踪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过年就五十的人了,这情况怎么说也有点严重。我妈责备我,出了这么大事你也不说一声?小舅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问:他们也没怎么大吵,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走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呢?这样的连珠炮显然多余,谁也无法回答。既然是真想离家出走他就不会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个能造假的人。

  我听见手机里小舅妈在那头哭喊:这回你们信了吧?这是他的灵魂大暴露!小舅妈不识几个字,可有一嘴电视剧词汇,一见电视里有第三者就联想丰富义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没有关系谁都说不清,他们那代人在爱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奇怪。依我看他们是没有,否则杜月梅就不会去做那种事。如今下岗女工靠上一个拉边套的并不稀奇,毕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毕竟比当霓虹灯下的哨兵强。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离家出走了,这倒是闹出了新意。

  然后就是数日不归,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妈天天晚上和小舅妈通电话,了解最新动态。但每次说到后来小舅妈就来气,总要强调指出:就是因为罗蒂!罗蒂咬了那个婊子,他心疼了!

  然后我妈就骂她,说你昏头了你!这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在我们那个地方,如今看法已经变了。下岗工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有亲戚朋友,骂婊子,被视为不凭良心。你可以骂小姐,可不能骂婊子。小姐都是外来的,她们年轻,一般都在娱乐场所坐台等候顾客上门。而这样的岗位下岗女工是很难参与竞争的,她们只好在霓虹灯下晃来晃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家没有老婆孩子啊,谁家没有七灾八难啊,谁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啊?谁又敢保证自己没有那一天呢?所以她们是被划入好人行列的,她们是没法子才去当哨兵的。至于说小舅是因为心疼杜月梅才离家出走,这话就更加离谱了。所以我妈也每每坚决予以反击,我妈说:弟妹你这话就说岔了,朱卫国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吗?几十年夫妻了你这点良心都没有吗?现在人都失踪几天了,你不去找人你还说这种屁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舅妈才不敢吭了。其实小舅妈也是个老实人,她也是心里急,说话才不着四六的。

  放下电话我妈就流泪了,说:你小舅是心里有事啊,他心里苦又不愿意说啊,他心事太重啊。父亲只好过来劝,说这年头谁没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父亲及时提议把外婆接回来住,说这样小舅妈也用不着一心挂着两头,咱们也可以表现表现。于是我妈这才好过了一点点,商量着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里想的是,小舅那样的人,怎么会为这点破事想不开呢?为一条狗?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为罗蒂抱不平的意思,可这毕竟是年轻人的看法。这点看法在父亲母亲、在小舅舅妈、在矿山机械厂几千名下岗职工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干那事了,你们还养狗?还放狗出来咬人?他们就是这么看的。所以小舅把罗蒂放生其实还是爱护它。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妈再有气也不敢到外头去说。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拼命也不过是闹腾两天而已。大家冷静下来,都明白当务之急还得把小舅找回来。

  可上哪去找呢?该汇报的汇报了,该报案的报过了,谁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后只剩下领导说的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们并没有把外婆接回来。外婆死活不愿下床,她说,躺着好,大头说躺着好。大头是小舅的小名,大头说过的话就是真理,她就听大头的。我妈把舌条都磨短了,气得眼睛水直喷,等于零。

  外婆说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来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杀猪的样。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并不严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应是一律的好好。你说下雨了她就说下雨好,你说吃饭了她就说吃饭好,你说死人了她就说死人好,她是我们家的好好主义者。清醒的时候她还会唱歌:英——特——纳雄——那——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说是英特那雄耐尔,不是那儿。她说就是那儿,那儿好!一点办法没有。

  对于小舅的失踪,她也说好。好,大头是去那儿了,那儿好!

  母亲流着泪说:你可不敢瞎说啊妈,不吉利啊。

  外婆说,不吉利好,那儿好!

  二

  回到家我妈一直难过,心口疼。父亲就劝,说老太太是有心灵感应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儿子回来呢,还举例说明谁谁家出过的怪事,以证明心灵感应确实是存在的。其实父亲是学理工的,这时也不得不装神弄鬼让我妈睡一会儿。

  其实我妈气的是外婆,她对外婆偏爱小儿子一直心存不满。我外公去世早,两个大姨嫁人也早,从前一个家庭的全部重担早早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她作出了巨大牺牲,自认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队回来结婚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可外婆就是和她不亲,就是愿意和小舅过,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让母亲觉得很委屈,小舅讲什么外婆都说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说好,没有厕所也说好,她觉得她把心操烂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里最气的是这个,对小舅的事她还没绝望。只是这些琐事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太可笑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小舅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快乐里?母亲说才不是呢,你小舅从前特别淘,在家老挨打,上学老挨罚,天天站墙跟,是个出了名的逃学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样的!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可小时候居然也不爱上学,看见书就头疼。小舅说,那时候老师负责任,要是一天不给我板栗子吃(敲脑壳),老师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干活,缺了点什么。他说,小时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红的,是让你外婆揪的,还是你妈最疼我,经常给我揉揉。

  那时,小舅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铁,他看见人家风箱一拉炉口火头一窜,就浑身发热,血往外直喷,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来岁就学会给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样的锻工活。他说他有了这个手艺下乡插队也没吃过苦,他打的镰刀锄头在那一个县都很有名气。

  小舅十五岁下乡,十九岁回城,招工单位就是外公干了一辈子的矿山机械厂。谁也没料到,进厂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厂在维修一条外国客轮时遇到了麻烦:有一种推八的铁楔要求手工砸进榫槽里,但作业的场地是个半人高的圆筒,大锤抡不开,小榔头又力量不够,而且铁楔必须一次到位,否则就报废了。这下可难坏了造船厂,没法子就向我们矿机厂求援。矿机厂就找老师傅们开会,问谁会打“腰锤”?老师傅说,现在什么都靠机械靠设备,这种手艺早就失传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头抡起来不能超过头顶,而且砸下去要准确够劲,谁都没把握。厂长说,这么个小问题咱都解决不了呀?咱矿机厂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还八级工呢,狗屎!

  其实这问题并不小,人猫着腰,还得使那么大的榔头抡圆了砸,今天谁有这本事?这时小舅跑进来说,他愿意试试,他说他在乡下打过“腰锤”。老师傅们全都不信,说你小狗日的老鼠舔猫X呀,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讲不清,只能犟着脑袋小声嘀咕:试试呗,不信就试试呗,连试都不叫试呀?这样就答应叫他试试,不试不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

  厂里模拟了一个半人高的现场,新领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锤,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头砸到哪,一锤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见碎壳。玩过榔头的人都知道,榔头不过顶就意味着重力不垂直,而榔头围着腰甩出弧线又不能见碎壳就必须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锤到位。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气。那天的结果一些老师傅至今不忘,说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几颗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厂长大喜,连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车,送到芜城。在芜城,小舅更是风光无限,那个大胡子德国佬一再搂着小舅要亲吻,拉小舅照相。他说小舅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上议员,他承认自己是成心为难江南厂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中国有这样好的技术工人。报纸电台也来猛吹,说小舅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苦练硬功什么的。

  那年也是凑巧,中央美术学院有一个老师带学生到江南来写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铁给他们看,看过了个个都叫美。真美,美极了。有个女学生摸着小舅的后背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脊梁》,这幅画今天还在省博物馆收藏着。

  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我们市百货大楼门口天天表演内衣秀都没人看。不过小舅打铁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呱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那一年底,小舅评上了省劳模。

  照说,那时的小舅稍微会来事一点就能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所有的灵气都表现在手艺上。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嘴巴一张就伤人。所以他即使当了领导也是不讨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说不过去,因为同时期进厂的也都当了干部,何况他还是个劳动模范。

  小舅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要不当这个鸡巴干部就好了,我有手艺我上哪混不上饭吃啊?这个问题好像是个宿命,一直在折磨着他。我说,那你现在也可以走啊?听说上海那边就缺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干吗不走?他把眼瞪圆了想半天说,我要是走了这边怎么办?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远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实那里头很空洞,什么内容也没有。所以他的悲剧不是当不当干部,也不是有没有手艺,而是他心中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他太认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岁才正式谈恋爱,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以他当时的条件,漂亮女工随手抓,可就是搞不成。这期间光我妈给他介绍的就不下四五个,没有哪个能处得下去。原因就一条,他不爱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他什么都哼哼,哪个女的也受不了这个。

  小舅到二十五六岁还爱找我来玩,一到星期天就来了。我妈总骂他:你就不能约个谁出去逛逛?跟个小屁孩玩个什么?没出息成这样!可他就愿意跟我玩,一点办法没有,钓鱼扳虾,上树掏蛋,逮什么玩什么。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是我少年时代特有的骄傲。小时候我特别胆小,而且我对外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因为小舅没准儿就躲在哪个路口拐角,冷丁冲出来把我的裤衩往下一拽,让我捂着小鸡满街乱跳。我急了也会骂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翘: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认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结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谊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个,就是他十七岁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没把杜月梅当女人看,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有时候还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个习惯,就是嘴巴表达不清的时候,喜欢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时的杜月梅对他实际上是有意思的,很愿意挨他打被他骂。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一件是小舅不爱吃蔬菜,但特别爱吃杜月梅腌的咸菜。那时上班就有保健票,两毛钱的保健票能打一个荤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这个,筷子翻翻眉头就皱起来了,什么鸡巴菜!这时杜月梅就跟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缸子咸菜,高梗白腌得黄黄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买饭,打一个红烧肉或者米粉肉,就她的咸菜。吃完了也是杜月梅去涮饭盒。还一件事是调工作。按规定干部是没有义务带徒弟的,但小舅坐不惯办公室,所以就带了一个钳工徒弟。可有一次厂长找他找不着,大光其火。后来发现小舅在帮杜月梅磨钩针(那时流行编织,钩针的精巧程度也是女孩的人气指标),就下死命令要杜月梅跟别的师傅做。小舅居然没敢反对,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这件事杜月梅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据说眼睛都哭肿了。

  那时候的杜月梅还是车间团支书,活泼,快乐,天天还唱着歌——年轻的朋友们,大家来相会,天也美,地也美,春风惹人醉……咱们二十年后再相会!

  可惜这段日子并不长,如果长一点也许情况就会不同,两个人也许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可惜那时家里人太急,我妈还问过他,是不是对那个小徒弟有点意思,小舅张嘴就是:放屁!家里人只好算了。同时也认为杜月梅太小了,要等她能结婚小舅该三十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实现在看来两个人心里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承认。小舅对女人太紧张了,紧张到了无话可说,已经分不清喜欢和需要,以至于该正视的时候他也不敢面对。而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一年,出现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原因是工人开玩笑。

  据我看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免不了男女关系方面的精神生活,谈不上谁高谁低,只不过工人更直接一点,更有创造性。矿机厂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平时嘴巴很油、爱占女人便宜的师傅中午睡觉,被女工解开裤带,裆下糊了一大捧黄油。当然他们全是结过婚的,玩了乐了也就忘了,并不当回事。那天也是这样,午休时小舅睡着了,这时来了个库工找他签字。有人就说,朱师傅啊?睡了,你能亲他一口立马就醒!又有人说,咱们朱师傅什么都行就是那玩意不行,就缺你这一口了!人们嘻嘻哈哈说着这些,库工并不恼,一个人拿着领料单往里去。可到了小舅身边她愣住了。工人睡觉简单,找一张晒图纸或者旧报纸随便一垫就能睡着。夏天,都穿着单衣,小舅那一身肌肉就显得特别动人,让她有点发呆。

  这种表情很奇特,触了电抽了疯一样。这表情立刻被几个女工捕捉到了,几个人一嘀咕,一二三就把库工给拎起来放到小舅身上了。放上了还不能算完,还摁着胯子来回搓上下礅。小舅就在这种哇哇大叫的集体快慰中坚挺起来。有人喊,硬了,他硬了,谁说他不行的?他硬了!工人们拍着巴掌笑啊跳啊,肚筋都笑断了,认为这是最富创意最过瘾的一次恶作剧。

  但事后,库工哭了,骂了流氓。小舅傻了,觉得抬不起头来。再后来,他就决定跟这个库工谈恋爱,再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这个库工就是我的小舅妈。

  当时我妈是不同意的(也没有其他理由,主要是觉得她不太好看),一再跟小舅说,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小舅说,我都那样了,还怎么改?我妈说,哪样了?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可小舅坚持说:我都那样了,我都那样了!

  那个时代确实很奇特。在小舅看来,他都那样了就等于作出了承诺,他就不能不负责任,否则他就真是流氓了。

  这件事我跟月月交流过看法,我认为人的命运确实不可捉摸。人这个东西,我说,真的很偶然,很虚无,很结构,很符号。如果不是那次恶作剧,可能你就不是现在的样子,假定小舅和杜月梅好上了,也许你就是个大美人,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改写。

  但月月不以为然,她说,你是烧糊涂了吧?即使那样又能怎么样?如果我比现在漂亮,也许我就不开鞋店了,而是直接去当破鞋。那个来钱多快啊。

  有一天深夜,十二点多了,小舅突然来了电话,说:我回来了。

  我妈抓着电话,一个激灵就坐起来,憋了半天才哭出声,骂:你个死大头啊你死到哪去了啊?

  小舅说:我去了趟省城。

  我妈说:那怎么不招呼一声啊?你要把人急死啊?

  小舅解释,主要是跟月月妈干仗,他懒得罗嗦。原来他是找老领导告状去了。一家人这才把心放回去。

  三

  小舅把一条烟放在我面前,又让月月给我沏了一杯好茶,然后一挥手就把月月撵出去,郑重其事地说:请你帮我搞一个材料。我搓着手说这么高的接待规格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小舅说:应该的,应该的。月月在他身后一劲地撇嘴,我也装看不见。

  搞材料就是写稿子的意思,工厂里把一切文字的东西统统称为材料。小舅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而不是搞材料,但小说都能写了材料还不能写吗?我算是个还有点品位的人,也经常参加一些文学沙龙,只是暂时成就还不明显而已。但我们报社有个笔名叫西门庆的哥们,是专门写苦难的,已经很火了,他有一次到前街邮政所拿稿费,把柜台的现金都拿空了。这事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已经成为标志性美谈,我在家也吹过。我一直深信,有一天我也能这么爽一把。虽然我明白小舅这是因为看重这个材料,但小舅的庄重本身就说明了对我的承认。这也让我带上一点神秘激动的想象。

  他首先申明:你放心,出了问题一切由我承担。

  小舅说,你是我们家的知识分子!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就是要把矿机厂这几年的衰落给领导汇报汇报,把工人现在的处境跟领导反映反映,把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给领导分析分析。其实照我看,这些破烂事你不说领导也未必不知道。现在我们那个地方哪家国营企业不是这样?哪个工人日子好过?男的蹬板爷女的搞破鞋领导不知道?那些早年离职下海的反倒好了,有了位置也有了积累。而那些听领导话要以厂为家的,现在满大街都是。分工越来越细,连掏耳朵挠痒痒的都有了。现在谁要能想出一个挣钱的点子,立马就有成百上千学样的,可谁来消费呢?领导不知道?

  但小舅不这么看,他坚决要我给他写。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厂落到这个地步是有原因的。别的厂我不了解情况,不好说,可我们厂我是一本清账,我是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把厂子整垮的。他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斗争!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很正义。

  他都这样讲了,我也就无话可说,只当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告诉我,这一趟去省城他把矿机厂的第一任厂长给找着了。他说这老头是延安时期搞兵工厂的,现在住在干休所。他费吃屎的劲才把他给找出来。然后这老头又领着他去见了国资办和总工会的人,现在这些人全都答应帮他告状。他说要是省里告不赢,他就去中央告,非把他们告下来。

  说着小舅又拉我到厂里去,他说:眼睛看着我们厂,我才能说清楚。就这样,又陪他在厂区转了大半夜。

  其实这个厂我从小玩到大,龙门吊,大行车,车铣刨镗,全都是我熟悉的。这里有我一半的童年欢乐。而今却人去厂空,无比荒凉。小舅就在这荒芜中讲述了他认为不该如此荒芜的历史。冬夜,风很冷,可小舅却讲得一头是汗,把毛衣解开,胸口呼呼冒着热气。这很让我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他高大的身影像鬼一样在墙壁上扭动,使他的动机显得宏大而且飘渺。

  简单归纳一下就是这样:矿机厂的前身是东北某军工企业,五十年代由国家投资,转战千里来到江南,属于当时国家大型骨干企业中的配套项目,是为周围几家矿山服务的特大机械设备厂。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经发展成设备总吨位号称江南第一的大厂,拥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术干部。按小舅的说法,除了飞机不能造,他什么都能干。到了八十年代实行价格双轨制的时候,厂里要求分出一部分生产能力开发电冰箱(那时海尔小鸭美菱那些牌子连影子都还没有呢),可上级就是不批准,说是要坚持为矿山服务的方向。好,就为矿山服务。那时厂里每年都有电解铜计划,(当时市场上电解铜八千多一吨,而计划价才四千多一吨,谁能批到条子谁就能发财,当时倒腾铜的人比苍蝇都多。)厂里根据这种情况决定自己拉铜杆拉铜线,这样每吨可以卖到两三万,可上级一看又不干了,愣下文件把厂里的拉线车间给砍掉了,眼睁睁看着那些倒爷在厂门口倒卖调拨单。拿到调拨单还不提货,转手又卖给别人。就是活抢啊!小舅说。可领导还要我们维护大局。好,就维护大局。到了九十年代,等人家把市场瓜分完了,原始积累差不多了,领导说你们该下海了,要自己在市场经济中学会游泳了。也行,就自己学游泳。谁怕谁啊?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我们厂其实还是能生存的。虽然工人多一点效益差一点,可我们生产的收割机拖拉机还是不错的,农用机械还是有市场的,还是垮不了。好,他看你还不垮,他就给你换领导班子。非把你搞垮不可。他给你换上一帮贪污犯来当领导,看你垮不垮!

  我笑起来,我说这也太邪乎了,领导还能是天生的坏蛋?非把你搞垮不可?小舅说:我看就是故意的。原来我也不明白,以为真是什么产业结构调整,什么阵痛,现在想想,就是故意的!我说,那领导图个什么呢?犯罪也要有个动机啊?小舅沉默了半天,说:捞钱呗。你想想,工厂是死的,设备是死的,怎么才能变成现钱?

  我没有文化啊,是个猪脑子啊,我现在都后悔死了。小舅说。

  我承认想不出这里的道道。但是我认为,这年头捞着了算你走运,捞不着也不用心里痒痒,对老实人而言吃亏是福乃绝对真理。现在出事的贪污犯没有一个是真正狡猾的,我在报社干我还能不精通这个吗?

  小舅摇摇头:我说的捞钱没有那么简单,要拐很多道弯呢。他说:我会给你一些资料,那都是有数据的,不是瞎说的。

  小舅承认,他犯过两次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第一件是让工人集资买岗位,一个人三千块,不掏钱就下岗。他说这是上一届贪污犯来干的事。他们哄他,你是工会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让他去动员。结果集资款全叫那帮人拿去投资,打了水漂。这帮人调走的调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猪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这一届新班子来了以后,政府牵头引进了一个港商,让厂里跟港商签订协议,由港商整体收购,全员安置,改成私营公司。但干这样的事要开职代会,表决通过才行,结果领导又来哄他,让他做工作。当时他想,工人已经吃了大亏了,港商又愿意拿出几千万建立收购发展基金,逐步偿还工人的集资款,就同意了。但职代会开完了通过了,到实际过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称资产十几亿的香港公司不见了,却变成了我们本省的一家港龙公司。注册资本金只有三千万,而且公司副总经理居然就是我们厂从前上级主管局的财务处长(清算时还挂着市中级人民法院破产清算组副组长)!更滑稽的是,他们所谓的注册资金就是以收购矿机厂以后的实有资本来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说:我着急的还不是这个,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最着急的是眼下,眼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厂子。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材料写好,要有说服力,要能打动人,让人一看就明白,还不能太长!其实小舅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是心里一遍一遍想,想过一百遍了,可一写到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

  小舅说:我太笨了,没文化真的不行。

  我说,我保证给你好好写。不过小舅你也别太认真了。你写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有谁还关心这种事?你们厂工人关心吗?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钱。人家爱怎么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马拉雅山搬回家当盆景,咱没意见呀。小舅发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帮了忙,矿机厂全体工人都会感谢你。他说:现在我已经搞清楚了,这家公司的所有承诺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钱来实现转产,而且还要职工掏钱集资。当然工人也掏不出钱,有也不可能再掏给他。这样他们就有理由卖厂房卖设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这片地,他们是搞房地产的!

  小舅就是这样的人,他认准的道理是不可拐弯的。可是他在那儿一惊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义,在我看来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把工厂当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谁信?就算你把这个事搞成了,又有谁来感谢你?这话我没有讲,我要讲出来他能把我拍死。

  我问,他们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说:眼下还僵着。我没签字。我不签字就等于少了职代会这一道。我说,那不就结了吗?不签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还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摇头:你到底还年轻啊,法算个什么鸟呀?法院就是他们家开的。现在他还对你客气,又要送别墅又要送小姐。你等着吧,不答应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我阴笑,我琢磨着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我问,他真给你送过小姐?他点头,是啊。你没要?是啊。你真的没有一点点私心?他愣住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让你激动成这样,就没有一点点个人的理由?小舅想想,说你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你太崇高太伟大了,所以让我不太相信。他说:你的意思是我想当厂长?我说一个破厂长能让你这样大动干戈吗?这还不够本质。你就说说为什么非要把罗蒂送走吧,罗蒂妨碍你什么了?你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小舅咂着嘴想想,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想让我说杜月梅呀,我就给你说了又能怎么样?

  小舅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他确实去过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处境让他受了刺激,让他决心去上访告状的。小舅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认,他确实喜欢杜月梅,不过这种喜欢是结婚以后自己才发现的,那时已经有了月月,太迟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往,只是在心里憋着。在厂里碰上了,就多看上两眼,看过了心里就酸酸的。有时候碰不上,他还特意去精工车间转转,转过了心里就好受一点。这种心情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岁数大了才渐渐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岁才结婚(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厂里的一个司机,当时小舅舅妈还包了钱去喝过喜酒。但后来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过女儿以后丈夫也出了车祸,死了。前年,她女儿小改查出有骨髓炎,这以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凄惶。下岗以后她卖过血坐过台,但岁数大了连这种生意也不常有。这样小舅就时常会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并不像舅妈说的那样。小舅向我保证绝没有干过那种事。我想这也是一个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态,算不上什么。

  那天,杜月梅被狗吓着以后,小舅揣了点钱去看她(工会救济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家里偷点出来)。但没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见他就破口大骂,能捞着什么就砸什么。说朱卫国你妈了个X,你骗我们集资你喝我们血,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啊?小舅本想说点好听话就走的,可遇见她这样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舌头被台虎钳夹住一样。杜月梅说,你是不是也想嫖啊?这些钱你够嫖几次的,你来啊!小舅吓得掉头就走,可杜月梅把那个钱阄成一团又扔出来。小舅拣起那些钱,可能比他一辈子锻出的铁器份量还要重,那时日头还没下去,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可他眼睛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大锤咣咣地在耳朵边上砸。他一犟头又回来了,说,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钱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钱就行,别的以后再说。谁知这下坏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扑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来了,说我早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说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现在我能体会到,小舅为什么要坚决要把罗蒂送走了,其实他也喜欢罗蒂的,但现在罗蒂的每一声叫唤都让他心里滴血。他不杀死罗蒂,他就要去杀人。

  现在我也能猜到,一连几天站在家门口的小舅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他脑袋里是一片混沌。破败的厂房,昏黄的流云,还有凛冽的北风,都不能让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动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前喜欢过的女人。这个女人从前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单纯,跟在他后面师傅师傅地叫着,咯咯咯咯地笑着,如今为了三十块五十块就能随便跟人睡一下!她没有法子,因为她还是个母亲,她还有一个住在医院里的孩子。可她心里还有尊严还有向往,她不能让小舅看不起她。这些都让小舅很受伤害,他不能不对这个女人,还有跟这个女人一样的工人负起责任。

  他都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站在龙门吊上,瞧着墓群一样的车间,眼睛里全是泪。说咱工人不贱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手艺啊,只要有活儿干咱就能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咱怕谁个啊?

  四

  敬爱的XXXXXX同志,您好。尊敬XXXX首长,您好?此致工人阶级的崇高敬礼。XX市矿机厂工会主席朱卫国。这样的信件我打印了十来份,每份两页纸,可以说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把我自己都感动了。然后我又给了小舅一个软盘,告诉他不够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两块钱。这样小舅就揣着它去了省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样。我发现我也染上了某种宏大的毛病,我的额头也开始像皮带轮子一样深刻起来。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带回一点好消息回来,居然。

  这期间,我还给报社写过几篇小通讯,都是反映下岗工人看病难和孩子上学难的。当然,都给毙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抱指望,我知道这不符合主编的导向。我们主编操心的都是后现代问题,比如我市有多少人买了第二套房第二辆车,为什么野菜比蔬菜贵,吃骨头比吃肉还养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谁能勇敢地面对乞丐,等等。但我还是写了这样的东西,惹得主编龙颜不爽要重新考虑我的续聘问题。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来拍我肩膀,说要请我去鸿运楼洗澡,说那儿新来的小辣椒特别有味道。他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瞧你脖子僵的,快让小辣椒给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个月以后叫人给领回来的。确切地说,是叫人给押回来的。被领回来的小舅蓬头垢面,满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搞成这样是因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这趟去省城开头还挺顺利,该见的人都见上了,该递的信都递上去了,总工会还给他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但过了两天就不对劲了,来一个处长找他谈话,自称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开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后又说一通工人阶级最拥护改革最通情达理最有组织纪律性之类的话。他觉着口风不对,就问,那我们厂的事怎么办呢?博士就笑了,说你是省劳模,又是领导干部,你怕什么呀?省里都有政策的。小舅说不是我怕,我怕谁个?我们厂还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饭呀。那人脸就沉下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小舅说,我没有个人要求,我不想吓唬谁,我就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博士说:很好,既然你提到国有资产,你知道国有资产谁有处置权?是你吗?你连企业法人都不是,你来谈什么国有资产?你不是瞎掰吗?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来各级领导都很客气,还让他写材料,怎么几天功夫就变卦了呢?这个博士他上次没见到,说话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带着个人目的来的,弄得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小舅就要求见领导,可所有的领导都说没时间不愿见,都传话让他先回去,让他相信组织相信党。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干吗写材料告状,干吗来找你们呢?小舅觉得委屈死了,跳楼的心都有了。

  还是干休所的老头有头脑,说:风向变了小朱啊,他们这是背叛啊。

  老头给小舅指了两条路。一,向后转回家去,捏着鼻子不吱声,看他们怎么搞。二,去北京,去国资委,去财政部,去中纪委,去……老头问:你怕不怕死?

  小舅当然不怕死。他又不是为自己,他相信组织相信党,他怕谁个?这样小舅就揣着老头写的几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领着矿机厂的两个领导也到了省城。他们是专程来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宾馆摆了一桌,上了鱼翅和鲍鱼,还有乱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鲜。他们知道小舅酒量大,专门备了一箱五粮液。他们说,朱卫国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够,我们回去不好交差。然后就喝酒,一人拿一瓶,亲不亲,一口闷。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访,还非要来给我送行?上访是我的权力,党纪国法上都写着,你还把老子鸟咬掉了吗?喝!看哪个狗日的先趴下。然后,那几个狗日的就滑桌肚里了。然后,小舅就摇摇晃晃上了火车。

  小舅没钱,也不敢乱花钱,买的是夜间的硬座车。他盘算着上车就睡觉,眼一睁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结果这一觉就睡出问题来了。车过德州的时候,他闻到了扒鸡香。车过天津的时候,他闻到了肉包子香。睡梦中他还记得扒鸡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过这种香甜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等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这才发现除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火车票,他已一无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连裤兜里的手纸都没给他剩下。

  这样,他头脑就开始盘旋。他相信,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偷。于是小舅坚定地认为:这一趟是来对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上访呢?连一张纸片都不给他留下呢?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于是这个小偷反而帮助了他,让他重新评估了此行的意义,让他觉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们,并不像嘴巴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老子一无所有就不能告状了吗?老子偏告给你们看。

  这样他走出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沮丧不胆怯,而是瞄准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筑工地。兄弟,有活干吗?兄弟,我是来北京上访的,没钱了,帮个忙吧?这样问到第三家,他找到一个拌浆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头也坏得很,只管饭不给现钱。现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愿给现钱。小舅对自己说,管他妈的,先吃两顿饱再说,就干上了。有了这样的心态,以后什么也没难住他。小舅觉着,这正是一种考验,他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他还跟那帮人斗什么斗?这样想想他的这些磨难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饿再冻,都是应该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过四年学。那是个屋里屋外两重天的世界,屋里能让你鼻子热得流血,屋外能让你觉得胸膛是个开放的空洞,冷风能从前胸只穿后背。而小舅没有这种感觉,只穿一件毛线衣整天站在寒风里,小舅觉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这几天,他拌过砂浆,扛过麻包,在路边修过自行车。他给自己做了个纸牌子:高级技工,只收现金。还真管用,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想长期聘用他。最走运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笼卡在钢槽里,他爬几十米高给人修好了,一次就赚到三百元。开头经理还想赖帐,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还没开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来。后来他俩还成了朋友,经理还介绍他到郊区的一个上访村去住,五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餐。

  有了这样的经历,小舅信心倍增。他一边给自己找活干找饭吃,一边满世界打听那些大机关。上访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来的,他们也教给他一些上访的诀窍,比如怎么排队拿号,怎么给关键的人物递材料等等。这样到了第十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外衣,又去理发店修了边幅。

  然而最严峻的问题出现了,他没有证件。一个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凭什么走进那些大机关呢?怎么可以让人相信你的上访申诉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进一步推论: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小舅显然没有去作这样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建议:花一百元给自己买了一个身份证一个工作证。他想,朱卫国还能是假的吗?他认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材料真实不真实,严重不严重。他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来调查的,一查什么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个大机关,人家都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都对国有资产流失很关注,都表示这个问题很严重,都说要认真对待。在总工会,人家还查了大本子,核对了朱卫国的省劳模称号,还对他的到访表示了感谢。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网,小舅还是被拉进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伪造证件的本质。

  在一个大黑屋子里,小舅睡了两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这个表现让警察都有点疑惑,别人进来都是赶紧打电话托人求情,让人送钱来,六百块放人。可这个人不吭不哈,倒头就睡,连饭也不吃。他们反而担心起来,万一这个人有什么病,死在里头不是麻烦大了吗?于是就找他谈话,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里联系。小舅说我不联系要联系你们联系,我把嘴磨破了你们都不相信。警察说不联系你就在这儿凉快吧。小舅说凉快就凉快,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说话的时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满北京城在找他,最后交了罚款才把他领回来。

  我不知道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对,也许被逼到绝境里人都会求生存,但小舅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只要他愿意,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有意思的是,这趟北京历险让小舅开朗了很多,两眼贼亮,话也多起来。好像是去国外旅游了一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思想,整个人都长高了一截。他说,你瞧着吧,中央马上就要抓了,上头不会不管的。让他们这样搞下去,还得了?在他看来,咱们这儿的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别处比这还厉害,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问过小舅,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中央就听你的?他说: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让国家吃亏,让工人吃亏,这就是活拉拉抢银行啊。另外他听说,全国总工会正在起新大楼,盖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楼,这说明什么?他说: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没搞懂,小舅连手纸都让人给偷走了,他拿什么材料向中央机关告状呢?小舅夹着眼笑,说你那个材料我早就背下来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进北京,不就是花两个钱找人打印吗?我不信,他就背给我听。我发现三四千字的文稿,几十个数据,只弄错了两个标点符号。

  小舅得意地说,咱笨人自有笨办法,老天爷安排好的。

  五

  工友们,老少爷们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

  小舅在厂门口支了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份倡议书,留了一摞子空白纸给人签名。倡议书是他口述我起草的,本来还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话,我认为这也太文化大革命了,就删掉了一些。可小舅认为,就是这样的大白话才来劲,工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家才能团结起来。现在谁怕咱工人团结?谁是工贼谁害怕!总之他是横下一条心了,要发动工人抵制卖厂。在他想来,只要三千个名字往上一写,吓都把他们吓死。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市领导把他找去谈过一次话。小舅回来后脸青过两天,脸青过之后就让我帮他打倡议书。小舅说: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你有理说理嘛,你敢说这不是侵吞?你敢说这不叫贪污?你敢公开包庇他们吗?你们也不敢。你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就说我不该上访不该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找你管用吗?我找你找得还少吗?

  小舅这一趟出去,明显能说会道了。一个人对着墙壁也能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好像一直在跟谁在苦辩,好像他一辈子该说的话都积攒在心里,此时阀门大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的短发已经白了一片,看上去比我妈都苍老。而在他的脸上,刀刻斧凿的脸上却有一种神性的光辉——目光专注,印堂发亮——我这样说不是赞美,而是实实在在是有点害怕。我真怕他支撑不住,走向崩溃。用小舅妈的话说,他这是想上电视了,想当名人了,过瘾!

  那天回来我把小舅的情况一说,我妈就愣了。白菜刚撂下锅她也不管了,扔了锅铲就走。见了小舅又拉又推又喊又叫:大头啊,你想哭你就哭一场,啊?你别想不开啊,别吓我们啊!

  小舅当然不是想哭,他正亢奋着。问:我干吗要哭?放什么屁呀?

  可他的亢奋我妈十万分地不感冒。在她看来,小舅完全是疯了。企业改制,国家转型,是你一个工会主席管得了的事吗?你工资不少拿一分,饭不少吃一碗,别人能过你就不能过了?再说你还是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怎么改也不能把你改掉了。你操心什么?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心疼杜月梅也没啥,悄悄帮她几个不就完了吗?我妈大气磅礴地指出:谁爱贪就叫他们贪去,他能把长江水都喝干吗?咱们安安份份过咱的日子。可惜小舅的回答是不理睬,他认为这比放屁还不如。

  我妈说那么多人不出头你为什么要出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你这是造反啊你知道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几个造反派得善终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还小啊,你根本就没见过事啊。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我妈是当小学老师的,革命历史她知道得不少,可她就是不能说服小舅,而且从来没有说服过小舅。说服不了她就觉得很伤心,一伤心眼睛水就一泻千里。

  后来我父亲也赶过来了,僵局这才打破一点。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是搞机电一体化的,对矿机厂也算了解,小舅不敢不尊敬他。按我父亲的看法,写个倡议书还够不上造反,和文化大革命挨不上,只是他怀疑这种做法有没有价值。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五轴连动的机床都有了,咱们这个矿机厂也确实落后了,能改改不是更好?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资源要向优势企业倾斜,你们硬顶着不是逆市场而动吗?

  小舅叫道,它哪是什么优势企业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是空手套白狼啊。而且他们搞的是房地产,连名字都想好了。靠山的这一片叫睡女花园,靠厂区那一片叫雄风广场。我父亲这才傻了,说不对吧?我昨天才看的报纸,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小舅说:报纸上要有一句真话我何必去上访呢?他要真能改造矿机厂,别说五轴连动,八轴连动我都想要啊。我父亲经过严肃地思考,还是认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便指着我骂:这就是你办的报纸?

  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快过年了,有点最后晚餐的意思,虽说气氛沉重,可人总算是聚齐了。我妈也不劝小舅了,倒是一改往常劝他多喝酒,说:多喝点,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小舅站起来说:姐,那我就谢谢你!又说:我们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咱本分可咱不是孬种。你们猜我这几天看见谁了?我总能看见咱姥爷,我总想能起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外婆大声说,妈,我看见我姥爷了!

  外婆答道,好,好,你姥爷好!

  我看见母亲脸色一惨,热泪喷了一脸。

  他们说的姥爷,就是我外婆的父亲。他老人家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他没留下照片,谁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可小舅居然说看见了他。我想小舅看见的应该是一幅素描画,这幅画至今还挂在大连市一座著名的监狱博物馆里。我读大三的时候,我妈和小舅回东北探亲,领着我去参观过。画上的那个人是个工人领袖,他正在驳斥法官的指控。他说:我们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反对资本家剥削和欺骗,就是要为工人争福利,争权力,改善工人生活。那个人后来死于一次著名的监狱暴动,身上中了十几枪,肩上居然还扛着一副铁栅栏。……我说小舅脸上的神性,指的就是这种表情。我明白,小舅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但是事情并不像小舅想象那样,他振臂一呼,然后应者云集,然后大家同仇敌忾就把厂子保住了。小舅的错误在于,他根本就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事我在报社里也谈过,他们都认为这种事早就不稀奇了,连新闻价值都没有。他们说矿机厂要是以一块钱转让那才叫新闻。当然,这种话小舅是听不进去的。

  几天过去了,回厂来看热闹的不少,真上来签名的并不多。小舅见人就讲形势严峻,见人就宣传保住工厂就是保护自己,他眼睛充血嗓子喊哑,可人家就是不愿签名。人家说对呀对呀,是这么个理儿呀,朱主席你真是个好人。这年头像你这样恐龙已经不多了,可就是不签名。就这样他还不死心,他还要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上门去促膝谈心,掂着电声喇叭一片一片地宣讲形势。小舅说:我以前是犯过错误,大家上过我的当,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这我能理解。可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是真的,我为咱们厂着想为大家着想是真的,这点总可以信吧?请你们相信我,只要工厂还在,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厂子还有救……

  到了后来,他身后只剩下一帮小孩,他走到哪都有小孩跟在后头喊: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厂子还有救!

  原先跟着签名的都是职代会的代表,还有跟小舅关系特别好的一些老工人。现在看见人气不旺,那些代表又后悔了,还偷偷摸摸把名字擦掉几个。小舅气得眼珠子都要飞溅出来,说你们怎么孬成这样?滚,怕死的都滚!

  这样的结果是小舅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他看来,他两次出去上访,经历千辛万苦,完全彻底为了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到头来却是热脸蹭了冷屁股,这怎么可能?他想不通,工人阶级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自私?这么怕死?这还是从前那些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吗?

  然而真正让小舅伤心的还不是这些。真正令小舅感受到人世间冰寒彻骨的悲哀是一个晚上。那天,他一口气喝掉一瓶大曲酒,正要摔瓶子,家里来了两个老头。老头是他从前的师傅,老头对他说:你随它去吧,孩死娘嫁人,折腾也是瞎折腾。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来跟你说这个话。

  小舅哭了,说师傅啊,师傅我真是为大家好啊,我没有半点私心啊。

  可老头们说,现在的话都好听很了,听了也都好过很了,可谁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呢?搞不清啊,真搞不清啊。老头告诉他:你说你为大家好没有用,你算老几呀?就算厂子不卖了,你就能保证搞好吗?到时候不还是人家说了算?

  小舅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

  老头眼一瞪,说这样对你还是客气的,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

  小舅这才一屁股坐下地了。在小舅看来,到这时才算真相大白,自以为代表工人说话的他,其实只能代表自己。而那个美国博士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

  就是这天晚上,小舅喝得大醉,瓶子摔了一地。小舅妈气不过,说:过完瘾了?过完瘾就爬到床上去,别在地下耍赖。一会儿你女儿回来还说我怎么着你了!然后嘀嘀咕咕又说了些守活寡之类的话,小舅叫她夹住屁股嘴她也不夹。这样小舅积郁了一冬的怒火终于点燃了,他抄起一把竹笤帚劈面就打。

  小舅并不是一个喜欢家庭暴力的人,作为工会主席他还调解过不少暴力纠纷。他和舅妈的感情虽说不大好,舅妈那张嘴巴虽说也有点臭,时常疑神疑鬼说些难听话,但真打这还是第一次。小舅真的是气疯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小舅妈夺门而逃,嘴巴里大喊杀人了,朱卫国杀人了,朱卫国不要脸,搞不到婊子就打老婆。小舅在后面追,她就在前头喊,从工人东村一直喊到西村。当时晚上九点还不到,几乎全体工人和家属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工人区吵嘴打架并不稀奇,当时也没有人出来拉架,人们只是觉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小快活,觉得很过瘾:朱卫国怎么也是这样的人?也许他们觉得,这才是本色的朱卫国。

  正好月月收工回家,愣在小马路上,人都傻掉了。后来她就跪在路中间,抱住小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爸呀,爸呀我求求你呀!你别再闹了啊!

  小舅这才站住,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六

  这是入冬以来少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纹风没有,暖得出奇。工人东村背后的睡女山在月色下显出了少有的凄清柔媚冷艳逼人,有点像冰心在乡愁想象里出现的月下青山。当时是十点来钟,一家人都还没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着粗气,月月母女俩在堂屋里坐着没话可说,该吵的吵过了该骂的骂过了,相对无言而已。就是这时,她们听见大门上有指甲划动的声响。

  月月打个激灵就跳起来,说,是罗蒂!

  真的是罗蒂。好汉罗蒂流浪一个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来了。它一见月月就呜地一声扑进怀里,两个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来。然后月月也哭了,嘴里喊着罗蒂罗蒂,她们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罗蒂没有放声吼叫,而是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好像生怕再次惹祸,好像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看透,只是发出那种小心翼翼的呜呜的低号。它一边哭还一边不停地抽搐,让人感受到它从心灵到肉体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无法体验这种痛苦的。芜城离我们那个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着好几条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象不出罗蒂是怎么找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罗蒂肯定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它不会放弃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但狡猾的人类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辆汽车都造成轱辘和钢铁的联合体,而且到处是可疑的灯光和讨厌的石油废气。它肯定走过不止一座城市,走过不下几千里,从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中辨别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区别真伪。它还必须忍耐饥饿和疲劳,躲避人类的追捕,因为像它那样的体格和皮毛是无法不让人生出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来休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稍有松懈就可能遭到毒手。还有,就是它内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这种思念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它呀。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条,它只有一个家,只有那一种气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个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许它还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许它认为月月也像自己一样在四处流浪,它不愿意月月也受着同样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顽强地寻找,现在它回来了,它怎么能不呜呜地失声痛哭!

  后来小舅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月月你先给它洗洗吧,你看罗蒂都成啥样了?月月这才发现罗蒂形容枯槁,满身污垢,毛发粘合,后胯上还带着一片血迹。月月说罗蒂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再给你洗。可是,罗蒂已经瘫在那儿起不来了,嘴角流着白沫,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细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边,已经发黑了。

  月月一边流着泪一边给罗蒂擦洗,一边擦洗还一边让罗蒂喝牛奶,一边喝牛奶还一边给它上药、包扎、捆夹板。月月说,罗蒂呀罗蒂呀我对不起你呀,以后我俩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带你去看腿好不好?罗蒂吃了喝了来精神了,爬起来打个激灵,然后又汪地叫一声表示同意。

  月月说,罗蒂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买好吃的。罗蒂不动。月月拍它的头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你去先去睡吧。可罗蒂就是不动。在以前,月月只要发出指令,罗蒂就回它的小窝,她不让罗蒂进她的房间。月月奇怪,四下里看看,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月月问,你是不是想到我屋里去?罗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来,目光变得警觉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罗蒂一声叫唤,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见了罗蒂。于是小舅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发泄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罗蒂身上。于是小舅发了疯一样满屋乱窜,后来他抓到了一把榔头。舅妈本来想拦他的,可见到小舅两眼血红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也吓呆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等月月明白这一切,小舅已经冲到了院子里,罗蒂在月月身后狂吠不已。

  小舅骂个不停:你妈了个X,看我不砸死你!骂着就撵着罗蒂要砸。

  罗蒂开头是要躲闪的,它在月月身后钻来钻去地躲。后来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干什么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罗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声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和尖牙,喉咙里呼噜呼噜喷出热气。小舅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罗蒂,可罗蒂闪开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开了。她只好对着地面一下一下撞脑袋。她说爸呀爸呀你千万不要砸呀,又说罗蒂罗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这时小舅妈也冲出来了,对着小舅就一头撞过去,说妈个X朱卫国,你把我们娘俩都砸死吧,我们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这才清醒了一点。

  当时夜已深了,这一家人的喊杀喊打和罗蒂的大嗓门惊动了不少人。也有邻居过来劝架的,劝小舅息怒,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动肝火。也有说月月的,说月月不懂事,说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了,留在家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有人把丁师傅也叫来了,丁师傅答应这次一定把罗蒂送到江北,他保证是放生,绝不把它卖给任何人。而可怜的罗蒂并不清楚这些,不清楚人们和颜悦色的表面,不过是掩盖谋杀。它只是缩在月月怀里一下一下舔着月月的手。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把塑料编织袋交给了月月。月月想留罗蒂到天亮他们都不能答应。在父亲和罗蒂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亲。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出现在这一刻:罗蒂一看见那个编织袋就警醒起来,它狂叫不已,后退着躲闪着。月月拢不住它,就流着泪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可是罗蒂再一次看见编织袋要罩过来的时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挣脱了口袋,跑了。月月撵出去喊,罗蒂罗蒂,你听我说!罗蒂就停下来听她说,它腿瘸着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见那只可恶的口袋,然后它就再跑。这样她们从东村一路喊着追着,罗蒂一路听着停着,一直跑到了厂区。在她身后跟着好几十人,看着这样的奇观,听着这样凄厉的呼喊,他们谁也不觉悟。后来月月再喊它也不听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龙门吊。后来月月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铁梯上哭,说罗蒂罗蒂我错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记了,她手里始终抓着那只编织袋,这种形象她说什么罗蒂都不信。这样,罗蒂最后回过头看了月月一眼,放开嗓门长长地吼了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罗蒂是自杀身亡的,这点确凿无疑。当时在场的有好几十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罗蒂跳下来时是屈着腿,伸着头,而且准确无误,一头扎进道岔铁轨的结合部。当时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它的脑袋从道岔里完整地扒出来。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撞得粉碎。

  当时虽是深夜,可月正圆,光正亮,在场的人都看见罗蒂划出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高空弧线,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虽是冬夜,清冷,可那条黑色弧线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开了,热辣辣地喊疼。虽是人多势众,热闹无比,可那一刻竟都齐齐铆在地下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坟墓一样的长时间的荒寒寂静。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电话说,你来看罗蒂一眼吧。我赶到时,月月嗓子已经哭哑了,里外都透着冷漠。后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送罗蒂的。罗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柜里。坑已经挖好了,旁边有一块木牌子,写着:义狗罗蒂。我看见月月的毛毯盖在罗蒂身上,它闭着眼,只有额头的两撮白毛还支楞着,像鲜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冷竣,高傲,威风不减。

  山上风挺大,也冷。人们都是来看这条义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过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铁锨铲土。然后那些土就一点一点把罗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后就三三两两地下山。有人轻轻叹息,说人不如狗啊,人真的不如狗啊。然后这句话就跟着寒风在山沟里翻滚。

  后来又有人抬杠,说人怎么能跟狗比呢?人活得本来就不如狗嘛。

  而好汉罗蒂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它奔跑不止几千几百里,在荒原,在山岭,在冰冷的城市间四处寻觅,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残害和阴谋,它遍体鳞伤,还被打断一条腿。它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家里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怜它,反而二话没有又要把它撵走。还用一条花里胡哨的编织袋!这些人说尽了好听话最后还是要抛弃它。任何一条有志气有感情有尊严的狗都受不了,何况是罗蒂?它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与其再度被冷酷的人类抛弃,它还不如自寻了断,在这个世界里寻求彻底解脱。

  那天小舅没有来。他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我猜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他的暴行直接伤害了罗蒂,他不会没有一点震动。如果说当时是发酒疯,还有情可原,可现在罗蒂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怨的?小舅是一头犟驴,这是外婆和母亲的一致评价,我小时候常听她们这么骂他。但小舅的悲剧很难用一个犟字来说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岁不是五十斤,怎一个犟字了得?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表达我对小舅看法,我说过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杜月梅。她拿着一束梅花,看样子也是去祭罗蒂的。可迎面碰上了,总还是有点尴尬。杜月梅轻轻喊了一声月月,说我对不起你。小舅妈哼一声就走过去,但月月却很大方,叫了声杜姨。后来这两个人凝视了一会儿,就慢慢走近,还搂在了一起。我觉得月月这一点就很不简单,比老一代强。

  七

  月月从家里搬出去了,搬到集贤街她那个小鞋铺里住去了。她说她受不了了,在家她眼一闭就能看见罗蒂的目光,那种最后回头看她时的目光。她说那就像烧红的烙铁直插进脑袋里一样,眼一闭就痛。

  舅妈也受不了家里的冷淡凄清,也回娘家去了,说要过了年才能回来。这样就苦了我们,我妈不能不去照顾外婆,还有躺在床上的小舅,我和父亲只好两头蹭饭吃。

  元旦之后,市里突然下文要求所有的国营企业限期改制,先是3号文件,后来又是5号9号文件。我们报纸也公布了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实施细则,好像是突然之间,领导都睡醒了。我们主编说,这次是休克疗法铁碗推进!而且靓女先嫁,把靓女都嫁完了,看你那些丑女还动不动?

  三九天,人人都热得不行。先是几家股份有限公司相继宣告成立,走到哪都能闻到鞭炮的硝烟味。广播电视里也都是喜庆气氛,歌词是: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它们从原来的国有独资,一下就变成了国有资本不控股或相对控股。这是几家效益好的企业,通常被认为是市里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此举的引人注目之处还在于通过一次性补偿,置换掉职工的身份。而且来势凶猛动作干脆:要求在十天内走完全部关键程序:员工购股、身份置换、召开首届股东会、员工重新招聘、把企业资产一次性量化分配到人。给人的感觉是,在产权明晰、国退民进的大气候下,无论怎样化公为私都可以,可以,也可以。鬼子就要进村了,能捞一点就捞一点,赶紧把家给分了。

  那天小舅是出来晒太阳的。他对外面的事情已经完全麻木,也不再感兴趣了。众叛亲离和我妈的强大思想攻势,使他彻底投降认输。他现在惟一的想头就是让月月赶紧回来家叫他一声爸。可月月就是绷着不理他,连我妈也说不动。月月对我解释,这个伤痛是她的永远,看来三五天是不可能修复的。小舅没法子只有求外婆,但外婆是个彻底的好好主义者,拿着电话说了半天好,好。那头月月早挂线了。

  几天的高烧让小舅有点飘,明晃晃的日头也让他有点飘,后来他找到一只小板凳,才顺着墙壁慢慢坐下来。坐下来才发现,竹篱笆外头围了一圈人,而且人越来越多。这些全都是厂里的老师傅、他的老兄弟,还有职代会的代表,他们居然不敢进家来,只是隔着篱笆墙跟他笑,想讨他的好:好点啦老朱?你起来啦朱师傅?厂里宣布啦,出大事啦,朱……朱主席?

  小舅把眼翻翻,不吭。

  那帮人就七嘴八舌说,港龙公司已经进来啦,布告都贴出来啦!

  小舅把眼翻翻,还是不吭,

  他们问:你不管了?

  小舅说:我不管。

  他们说,你真不管?

  小舅说,我真不管。

  他们说,你真不管我们就走了。

  小舅说,走吧,走远远的。我要再管我就是你孙子。

  后来他们急了,说那总得有人领个头啊?我们该怎么办?

  小舅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后来又有人骂,说日你妈朱卫国,你把大家都骗了又甩手不管了?

  小舅就把眼翻白了,再也不吭声。这样人来人往,僵持到天黑,人们又把他师傅搬出来。俩老头来了也劝不出个道道,只是干叹气,完了,这个厂真的完了!小舅说,不是我不愿管,可我管有什么用?我算老几呀?反正大家能拿128我也能拿128,我不信别人能过我不能过。

  我妈对小舅的表现一百二十个满意,在她看来只要小舅能顶住十天半个月,厂里旗号一换,人们再怎么闹腾都没用了。到时候小舅这个省劳模、副县级干部市里不会不考虑的。再说闹有什么用?厂里那么多干部,人家不出头凭什么我们要出头?这年头没有是非只有利益,谁出头谁倒霉。这个信念使她十分兴奋,她决定要把这半个月当做一场战役来打,住在小舅家不走了。她要看住小舅,她要保护小舅,她要为这个家庭在她退休前做一次辉煌的贡献。尽管这个念头在我,和我父亲看来是可笑的,可她干得十分认真。当然,在工作方法上她也有所改进,现在以表扬为主。她说:大头哎,你这就对了,听领导的没有错,错了你也没有责任,天塌了有大个儿顶着。

  可小舅的回答却是,放屁。然后回屋蒙头大睡。

  我妈愣了一会儿,笑了,说,放屁就放屁。然后把围裙拍拍去做饭。

  我猜想,我妈那几天是幸福的。如果在自己家里有人胆敢说她放屁,她不大闹几天决不罢休。可她是在小舅家里,小舅骂她放屁她不但不生气,她还笑了。她在小舅家里高声大气:大头你要吃干饭还是稀饭?要不你还是吃疙瘩汤吧,疙瘩汤好消化!我认为这就叫使命感,在这个社会转折的关键时期,她要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把小舅塞在翅膀底下。一个在为最高历史使命奋斗的人,无论有怎样的委屈,怎样的辛苦,她都会很幸福。

  由此我推论,小舅那几天是痛苦的,因为小舅也有使命感。尽管我不清楚他脑子里具体想些什么(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我妈的监控,甚至我都不能和他通电话),可我能想象他那两天的沉默并非心甘情愿。这种沉默实际是在煽自己的脸。不是他不想站出来,而是他毫无办法。

  本来他的想法是,通过全厂职工签名,来向上级表明态度,甚至走进法院。因为三千人的声音谁都不能装听不见,因为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再说他不能代表三千人了,他也就不是吓唬谁了。可是来签名的不过一二百人,那他还能有什么话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冬天并不冷,可他觉着骨头都冻酥了。

  然而事情在起变化。谁都没有料到,轰动一时的“矿机厂员工购股事件”就是在绝望中发生的。这个点子是由一个女人想出来的,这个女人叫杜月梅。

  这是一个早晨,好像还下着小雨,很冷,杜月梅穿着白大褂撑着一把伞,从小路上慢慢走过来,她走到篱笆外头喊:朱卫国,朱卫国!

  我妈开头一见是杜月梅,还挺高兴,说进来吧,快进来,瞧外头多冷。我妈为什么欢迎杜月梅?这心理很奇特很复杂,也许她觉得这时候小舅特别需要杜月梅,只有杜月梅才能安慰小舅。也许她还有点阴暗心理,觉得反正小舅妈不在家,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总之她非常热情地欢迎了杜月梅。

  可是杜月梅没有进来,这个家她是不可能进来的。她说谢谢你大姑,我说几句话就走。这样小舅就隔着窗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几句话,让小舅突然站立起来,自此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几句话是这样的:

  杜月梅:你真的就这么算了?

  小舅:不算了又能怎么样?

  杜月梅:孬种,朱卫国你真孬!

  小舅:不是我孬,是咱厂的工人太孬。

  杜月梅:你放屁,咱厂搞成这样是工人造成的吗?

  小舅:那是另一回事。

  杜月梅:厂门口的公告你看了没有?

  小舅:我没看,不看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月梅:你真该好好看看。员工购股是什么意思?

  小舅:还想让工人掏钱呗,现在谁还愿意掏啊,上当还没上够啊?

  杜月梅:你说工人成了股东,工人自己说了能算,他们还愿意不愿意掏?

  小舅:就是愿意也没用,现在谁还掏得出钱来?

  杜月梅:不见得。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本子来,说:你忘了,咱厂是搞过房改的,谁家没有这个东西?有这个东西,就能上银行,抵押贷款!

  小舅呆掉了,接着是浑身簌簌地抖。他说:你是说,拼了?

  杜月梅眼睛亮着:拼了。

  小舅:可是,可是……

  杜月梅:可是什么?

  小舅:可是你愿意拼,我愿意拼,大家都愿意拼吗?

  杜月梅没有回答。她定定地瞧着小舅,瞧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掉头就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再也没有回头。她举着一把小花伞,碎碎的那种小花,在灰蒙蒙的烟雨中越走越远。我相信,那一刻在小舅眼中,这是一团火,而且突然就燃烧起来。

  后来我想,这种点子也只有杜月梅才能想得出来。这用信任解释不了,用爱情也解释不了(爱情没有那么伟大)。根本的原因是,这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存的本能。只有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才会去认真思考、反复盘点自己手中究竟还剩下一些什么样的资源。也许在她心里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拿房产证去换钱,她不止一次抚摸过那个红本子,在她女儿要做手术的时候,在她一次次去霓虹灯下游荡的时候。可最终她没有那样做,可能这就叫天意。

  我小舅那一代人从前的工资是非常低的,一个月只有几十元。他们在那个时代被告知这叫低工资高福利,是由国家负责他的医疗、住房,和子女教育的。我想这是为了平等,因为集中起来的财富办起了食堂、幼儿园、公费医疗、免费住房。这是低工资换来的,虽然不是很灵活的选择,但毕竟是不花钱的。据说这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宝贵的资源。但接下来的事就很难解释,有人来说,为了更好的生活出现,我们必须改革,房子要卖给个人,医疗要自己交保险,幼儿园和食堂要交给专门的公司管理。一个工人,忍受了几十年的低收入,他创造的大部分价值已经变成了他的住房、公费医疗和幼儿园,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他的。凭什么要他们用嘴巴里一点点扣出来的钱去买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人来说,已经考虑到你们的贡献,所以一间住房只要一两万块就可以买下来,你们已经占了大便宜了。可是按照当年的承诺,他们本该一分钱不花的啊。但他们还是把钱掏出来了,他们相信这叫阵痛,是必须为将来的好日子付出的代价。而现在,他们期盼的好日子并没有出现,甚至连住房也要舍去了,他们要付出双倍的价钱,买回更加属于自己的工厂,买回属于自己的劳动权力。

  我认为小舅当时可能想到了这些,也可能想得不太清楚,他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拼了。我相信小舅当时两眼是冒着火的,它们被一把小花伞点燃了,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小舅就是带着这样的光彩,拉开门冲了出去。

  我妈一把没有拉住,然后腿一软就跌坐在地。

  她捶着水泥地,喊到了嗓音破碎。大头啊,你是找死啊——

  八

  我不清楚小舅这一次是怎么发动成功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厂工人都活过来了,各家各户都在翻箱倒柜找那个小红本子。起码他们都在思考,要不要购买厂里的股权。也许这一次,大家都意识到了个人的危机。也许这一次,大家都觉着比上一次实在。也许股权二字,让人们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也许,在限定时间内,允许员工购股是政府的号召。也许是小舅拿着自己家的红本子作出了表率,也许大家觉得连杜月梅都舍得一搏,咱们还不敢搏?总之人人都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行动起来。

  其实在工人心目中,真正的疑虑不是舍不得一搏,而是看不到前途。他们都算准了,上级领导是不会让小舅这样的人当厂长的。他说了不算,所以说什么也等于放屁。谁愿意冒着风险跟着说话放屁的人干呢?他们上当上得还少吗?而现在就不同了,股权二字就意味着权力,意味着他们自己也能说了算,他们想让谁当厂长就让谁当,他们看着谁不顺眼就把他撸下来。所以开大会的那天晚上,要不要以房产为抵押购买工厂的股权已经不成为问题,大部分人已开始有了信心,愿意跟着小舅搏一把。他们更关心的是,你朱卫国究竟有什么点子能让工厂起死回生?头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那天我们报社去了十几个人,毕竟这是本市最震撼的新闻。在这样的时刻有人逆潮流而动,这比人咬狗还来劲。大会是在矿机厂的金砂库开的,密密麻麻站了好几千人。小舅他们几个站在行车上,在探照灯下,人看上去渺小的很。

  小舅说,我没有什么点子,点子靠大家出。但是我知道咱们厂是怎么一天一天落到这一步的,知道了原因就不难想出办法。另外我还知道咱是工人,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技术,只要有活干咱就能把日子打发的快快活活。

  小舅说,上哪找活干?到市场上去找。我就不相信,咱们厂有这么好的设备,这么好的技术工人,在市场上找不到一口饭吃?搞不过一个街道工厂?搞不过一个乡镇企业?说到天边我都不相信。

  小舅说,胡七你们知道吧?他是我徒弟,是个没出息的人。可就是这个没出息的人,开了一个小厂,生产铁葫芦,卖到美国去了。现在他还要生产家用割草机,成了一家大公司。这些破玩意儿咱们生产不出来?

  小舅说,我还知道一个窍门:随便找一家外国公司,挂上外企的牌子,不要他真出钱,咱就可以免好多税。如果产品能出口,咱还能退税,缴多少退多少。你们知道为什么外企的员工工资高?那都是咱们缴税给他们开工资啊。他们拿了钱还不感谢咱,还笑咱没有竞争力,不会经营!这他妈X还讲理不讲?

  我的小舅,从来不是个能言善辩之士,我也从来没听他说过一段完整的囫囵意思。可这会儿他的清晰准确,他的生动犀利,有如神助。他足足讲了半个钟头,一个磕巴都不打。从公司的组织到生产经营,从股东的权力到办事的章程,他似乎早就想好了,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刻。我甚至有点怀疑,本省又一颗企业家明星就这么升起来了?这样的结果绝对超出想象。

  这是个真正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几乎没有多少异议,就通过了拿房产证抵押贷款的办法。惟一的疑惑是,这一切好像太容易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太容易的事,往往都隐含着危险。所以有人提出来,大家最好绑在一起共进退,如果出现意外不能控股的话谁都不要出一分钱。小舅说,那怎么可能呢?还给大家解释,这次改制是市政府下的文件,对矿机厂资产评估是财政局下的文件,要求员工在有效期内自愿购股是厂里贴出的公告,而且时间这么紧,不可能说变就变的。接下来就是登记造册,回家去拿红本本,连夜干。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那就是厂领导和准备入主的港龙公司,但在那样的气氛下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白纸黑字,覆水难收,他们说了也是白说。他们原先也没有估计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们认为工人再也拿不出钱了,即使有钱也不敢往外拿了。他们不相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实事求是地说,这么大一个矿机厂估价三千万,确实等于白送。但从市政府的角度看,由于国有资本存量太大难以卖掉,就干脆采用“界定”的方式,把企业创建时的初始投资算作国有,而以后的投资和积累都被“界定”为法人资产。他们的想法是能捞回一个是一个。这种改革堪称界定式改革。只是这么一界定,庞大的企业资产便从国家帐面上消失并转入内部人手中,再经优惠赎买,余下的国有资产又缩水成了三千万。原来人们心目中的几代人积累起来的国有资产被大笔一挥就这么界定掉了。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以矿机厂三千多职工计算,一个人只要拿出几千元就已经取得了绝对控股地位。这样的好事小舅他们也觉得不踏实,所以又连夜派人请律师,后来是委托了省里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来代理所有的公证、贷款事项。这样到了第九天,差不多已经板上钉钉了,连贷款银行都已经来厂实地调查过了,矿机厂职工集体购股却成了一个事件!

  原来的头条新闻变成了绝对机密。

  就在这天夜里,市里下发了29号文件。文件提出了本市正在进行的企业改制进程中实行“经营者持大股”的原则,并且强调要确保核心经营者能持大股。文件对股权结构作出了规定:在股本设置时,要向经营层倾斜,鼓励企业经营层多持股、持大股,避免平均持股;鼓励企业法人代表多渠道筹资买断企业法人股,资金不足者,允许他们在三到五年内分期付清,亦可以以未来的红利冲抵;在以个人股本作抵押的前提下,也可将企业的银行短期贷款优先划转到企业经营层个人的名下,实行贷款转股本,引导贷款扩股向企业经营层集中。 显然,这就是针对矿机厂来的。他们就是要把矿机厂界定为内部人所有,在内部人中又界定老板拿大头,看你能怎么样?

  市里来传达文件的那个人,把文件念完后,还笑着对小舅说,朱卫国同志,根据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后就是大老板啦。

  小舅跳起来抓过那文件,抖抖地问:那以前说的都是放屁?

  那人吓得身子往后一仰,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小舅嗷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人就一点一点矮了下去。他想抓住那人的胳膊没有抓住,然后就跪在了地上。然后他咚咚地给他们磕头,说我求求你们了,无论如何请你们发发慈悲,把工人的房产证退给他们,还给他们,那是他们最后一点东西了。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那人说,你是个省劳模,还是个领导干部,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不能文明一点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后来掸掸袖口放缓了语气:

  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咹?

  小舅号啕大哭。

  写到这里,我浑身颤抖,无法打字。我只能用“一指禅”在键盘上乱敲。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要发疯。我也写不下去,再写下去我也要发疯。

  矿机厂事件和29号文件在报社内部传达以后,我们报社也疯了。他们说,这是有屎以来最臭的一泡屎,当今世界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投资环境?他们说,工人也太无知了,这帮人也太无耻了,究竟有没有长过牙(齿)啊?他们说,早知道这样,大家都应该到国营企业混,一觉睡过来就是个百万富翁。西门庆说得更绝,他说这就叫君要臣富,臣不得不富;父要子贫,子不得不贫。他托着腮撅着嘴,拇指恶狠狠地扣进下巴里庄严宣告:宁赠友邦,不予家奴!

  我瞧着西门庆那颗硕大的脑袋,发觉那里面真的装满了智慧,就忽然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我说,求求你了西门大官人,你写了那么多苦难也给工人写一点吧,为什么不写写我小舅?我小舅真够你写的!西门庆怔着说,你真认为我应该写?我说当然,你是写苦难的高手啊。他说不对吧?我说怎么不对?他说写了你给我发表?我说你都成大作家了,我不就想借你的名气用一下吗?可是他身子一扭就进了厕所。我又跟进去求他,我说我给你磕个头行不行?

  他甩着他的家伙笑起来,说你呀你呀你呀,你小子太现实主义了,太当下了。现在说的苦难都是没有历史内容的苦难,是抽象的人类苦难。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那还搞什么纯文学?再说你小舅都那么大岁数了,他还有性能力吗?没有精彩的性狂欢,苦难怎么能被超越呢?不能超越的苦难还能叫苦难吗?

  后来我说我听明白了,没事找抽,是挺苦也挺难的。你也能当主编了。

  九

  我离开报社半年以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坐在工地的一堆钢筋上吸烟,冷丁看见一个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妇女在路口卖早点。她喊着: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

  我心里一动,就走过去。杜月梅见是我,也把口罩摘了下来。我说杜姨你还干这个呀,说完了又有些尴尬。她说,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不过她很快告诉我:那个事我不干了。于是我知道她们家小改已经出院了,失去了一条右腿。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分开了,我还得去干活,也不能耽误她做生意。分手时她突然说:我信教了,现在心里平静得很。

  我心里又一动,有点好奇,就问:能不能带我也去看看?她说行。这样就约好晚上见。这样,我又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杜月梅领着我去了一个居民点,那是教友聚会的一个点。杜月梅告诉我,矿机厂有不少人参加了教会。那天是大家为一个困难教友捐款,领头的一个老太太说,某某姊妹家里出了点事,大家想一想要不要帮她一把?大家说好的呀,要帮的呀。于是就有人把方桌抬到屋子中间,一个人把电灯关了,说,开始吧。然后就听见有人在掏钱。又有人问,好了没有?好了。然后灯又亮了,我看见桌上堆了一些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也有二十的五十的。

  忽然就有些感动,我说我也捐一点吧。杜月梅赶紧把我拦住,说这样不好,在这儿帮人是用心帮,你这样做反而亵渎了主。然后就把桌子抬开,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然后就唱歌:

  为了我们的罪恶,他受伤

  为了我们的正义,他挨打

  因他受责罚,我们得健康

  因他受鞭打,我们得医治

  我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各走自己的路

  但我们一切的罪过

  上主都使他替我们承当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我不知道杜月梅心里除了主以外还有没有小舅,而我听见这样的歌只能想起小舅。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飘起了漫天雪花。我不知杜月梅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平静。

  从我的住处望出去,巷口就有霓虹灯,灯下有一些女人在游击。我知道杜月梅是退出去了,可又有千百个杜月梅站出来。我记起耶稣在山上的一个故事:众人抓住了一个行淫的妇人,就把她抓去见耶稣,众人都喊着:砸死她,砸死她!耶稣低着头在地上写字,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说:你们中间谁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谁就可以用石头砸这妇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走了。

  有时我也会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义,比如救赎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是为当天的工钱操心。其实我也想不了什么,比如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在这座城市里。

  月月说,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间吗?这就是人间。月月说,富人的快乐都是相似的,穷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读托尔斯泰,却能说出这么经典的话来,让我很惭愧。

  月月有时候也会来看我,来了就带一包卤菜,把我灌得烂醉。有一天她突然小声说,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说完就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当时心里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没有了那种感觉。我是下过决心要独立生活的,我顶多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租的这间小阁楼很好,视野很开阔,只是有点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总在提醒我点什么。提醒我什么呢?

  九月的一天,我给老板押车,车过矿机厂的时候,心跳忽然加速,颤个不停,我就跳下来了。我看见矿机厂的大铁门是关着的,门下长满了蒿草,只有港龙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还挂在门外。铜牌上不知让谁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种小学生作业纸包着的,于是我就笑了。笑着笑着,泪就下来了。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实就是在等待,我想等着最后一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始终不来。

  现在这个港龙公司的牌子虽然还挂着,可他们毕竟退出去了。那几个领导虽然还是领导,可卖厂毕竟不那么容易。因为据说现在上边已经有了明确说法,禁止这种自己定价自己买的内部人交易。也因为小舅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幽灵还在厂里游荡,矿机厂还有三千多双眼睛。也许那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下一个机会。本市的企业改制依然成绩很大很大,问题很小很小。29号文件再也没有人提起,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僵着。我也这样等着。我相信矿机厂三千多职工也是这样等着。

  实际上小舅在那个29号文件宣布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没有白死,他的灵魂一直守在矿机厂里。他死的时候,矿机厂改制领导小组公布的方案刚刚贴出来,还没有干透。在这个方案里,朱卫国的名下写着3%的股权。

  我想正是这3%的股权,让小舅彻底孤立了,崩溃了。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表演。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房产证还给大家。可是就这一点,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他们回答,你不是说员工自愿购股的吗?

  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释。这是他第三次欺骗了他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事不过三啊。

  他都已经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那一刻我猜他没有犹豫。另外,此前他也过了一把瘾:那台空气锤周围,扔了一地的酒瓶子,还有一堆新打的镰刀和斧头。镰刀有长的短的,带齿的带钩的。斧头有宽的窄的,带改锥带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铛铛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

  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到过罗蒂?也许他至死都不曾想过。其实他的方式正是罗蒂的方式,他的绝望正是罗蒂的绝望,他的命运罗蒂早就暗示给他了。

  在最后一刻,他有没有想到过他的姥爷,我的外爷爷?我猜他是想过的。因为那个素描画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个英雄。他向往那种生活。那个人肩上抗着铁栅栏,身上中了十几枪,可还喊叫着,让他的狱友往外冲。

  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下一代,为了……冲啊,冲啊!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几乎全厂人都到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挤在车间外面,当时正是大雪飞扬。

  当时焦碳炉还没有熄灭,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着工作服和大围裙,可是他的脑袋已经没了。没有了头颅的身躯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

  我妈扑上去喊:大头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着小舅的手猛煽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对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声震天,他的徒弟们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在雪地里,杜月梅也在他们中间,他们哭着叫着,师傅啊,师傅啊。

  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哭。我们告诉她,小舅已经走了,小舅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说:好,走了好。我们跟她解释不清,又不敢给她看小舅没有头颅的躯体。外婆就固执地认为大头是去那儿了,说:走了好,那儿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泼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大地给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肃穆,格外地庄严和洁白。

  两天以后,矿机厂把职工的房产证退还给了大家。五天以后,港龙公司宣布撤出矿机厂。这年年底,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市里忽然放起了炮仗,离过年还好些日子呢,居然噼里啪啦炸了一夜。后来才听说,市头头被抓进去好几个。

  矿机厂也来了一个调查组。据说调查组讲了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一个停产几年的工厂能保养得这么好(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还去保养设备);二是没想到矿机厂这支队伍还是这么整齐。

  有这么光明的一个结局,我想,小舅也该瞑目了吧。

 

 

 

 

  曹征路2004年写毕于春节,6.26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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